杨丽丽
村庄的黄昏总爱把影子拉得老长,那些歪歪扭扭的土墙影子里,藏着无数个跑远的孩子。村口的磨盘还在,裂纹里嵌着几代人的汗珠子,可推磨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连推磨的声响也跟着孩子们的脚步,散在了风里。那磨盘像个沉默的老者,见证着村庄的兴衰,如今却只能独自守着岁月,任时光在它身上刻下更深的纹路。
记得我上大学离开村庄的那天,狗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它们大概知道,村子里的生气要跟着这些穿新鞋的娃娃们跑掉了。鸡还在天不亮时打鸣,露水照旧爬上草叶尖,可当太阳升起,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连土墙都显得没了精神。我背着厚重的行囊,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跌跌撞撞地扑向陌生的城市,把踩过田埂的脚丫子,塞进磨脚的高跟鞋里。那一刻,我仿佛斩断了与村庄的某种联系,却又带着村庄赋予我的一切,走进未知的世界。
城市的柏油路硬邦邦的,走不出村庄泥土地上的绵软。我在高楼间穿行,影子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再也拼不出完整的形状。偶尔踩进一滩积水里,才恍惚看见自己的模样——那个曾经在麦垛上打滚、裤腿沾满草屑的孩子,不知何时裹进了一身板正的工作服里。可每当夜深人静,梦里总回荡着村头老井打水的轱辘声,还有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尾音,颤巍巍地飘在记忆深处。城市的喧嚣掩盖不住内心对宁静村庄的思念,那些沉睡在记忆里的声音,总会在不经意间苏醒。
村庄的老房子一间间空了。锁头在锈迹里睡着,窗纸被风撕成碎布条,像极了我们在宽阔的打麦场上“两军对垒”时扯坏的衣裳。院子里的枣树还在结果,熟透的枣子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一滩暗红,却再没有光脚丫的孩子举着竹竿来够。那些年我们在房檐上掏的鸟窝,早被风灌满了尘土,连麻雀都不愿再来。房子就像被遗弃的躯壳,曾经的热闹与生机都已远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寂寞。
从村庄离开的孩子成了村庄的异乡人。我们学着用普通话交谈,把方言藏进喉咙深处,可一开口,总有人能从卷舌音里听出泥土的味道。城市的霓虹照亮了夜晚,却照不亮我们心里的角落。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格子间里数着考勤,把四季过成同样的温度,再没人记得哪片云飘过村庄上空时,会带来一场能打湿裤脚的雨。城市给予了我们物质上的满足,却带走了心灵的自由与归属感。
今年休假回村,遇见隔壁王伯蹲在墙根晒太阳。他眯着眼打量我半天,才颤巍巍地说:“你是杨家老大吧?都变样了,我是一点都认不出了!”他背后的老墙又塌了半面,裂缝里钻出的野蒿子,比我离开时还高了一截。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干愈发佝偻,落下的槐花没人捡,烂在泥地里,成了蚂蚁的盛宴。村庄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老去,而我们也在时光的流逝中改变了模样。
有时我会想,我们这些离开村庄的孩子,是不是像被割走的麦茬,再也长不出原来的模样。城市把我们打磨成相似的形状,装进统一的模子里,却留不住那些在草垛上数星星的夜晚,留不住踩着月光归家的从容。村庄在我们身后慢慢缩小,缩成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可每当夜深,那些被遗落的脚印,又会在记忆里清晰起来。我们与村庄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既回不去,又忘不了。
暮色又漫过城市的高楼,我站在阳台上看车水马龙。远处不知谁家飘来炒菜的香气,恍惚间竟像极了母亲炒菜时的葱花味。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却吹不散记忆里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或许我们都是村庄走失的孩子,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心底那片熟悉的土地,走不出被槐花香浸透的童年。村庄是我们的根,无论我们在城市里如何挣扎与奋斗,那份对村庄的眷恋永远都在,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们的心,让我们在漂泊的日子里,始终有一份温暖的牵挂。
那些曾经在村庄里度过的时光,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我们记得春天的田野里,麦苗随风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洋;记得夏天的夜晚,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听着虫鸣数星星;记得秋天的打麦场,金黄的玉米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喜悦;记得冬天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像一个个小灯笼。这些记忆,是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无法给予的,是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而村庄,也在默默等待着它的孩子们。它看着我们离去,看着我们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看着我们渐渐忘记了回家的路。但它从不抱怨,只是静静地守在那里,守着我们的童年,守着我们的根。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当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我们会再次回到村庄,寻找那份遗失已久的宁静与安宁。因为我们知道,无论走多远,村庄永远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心灵的归宿。
小满的美好
晨光爬上院子里的砖墙时,我听见露水从麦穗尖滚落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像谁用指尖在琴弦上挑了一下,惊醒了沉睡的村庄。
推开斑驳的木门,满院子都是蒲公英的絮语。风掠过屋檐时,把晾晒的纯棉床单吹得轻轻摇晃,影子落在墙角那株野薄荷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青。老井台边的苔痕又深了些,青苔缝里钻出几株狗尾巴草,正朝着太阳的方向,慢慢舒展腰肢。
院子里的老枣树不知何时冒出了米粒大的花苞,我伸手去够,却不小心惊飞了栖息在枝桠间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翅膀扇动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阳光,金色的光斑顺着树叶的缝隙,落在墙根下那口老水缸里,晃得水面上的浮萍也跟着轻轻摇晃。
走到田埂上,麦芒刺破薄雾,密密麻麻地指向天空。麦穗已经开始灌浆,沉甸甸地弯下腰,像是在和脚下的土地说着悄悄话。我蹲下身,看见蚂蚁排着队搬运一粒草籽,它们走得极慢,像是生怕碰碎了这晨光。麦秆上挂着昨夜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露珠里藏着天空,还是天空掉进了露珠。
沟渠里的水涨起来了,漫过去年留下的车辙印。水草在水底轻轻摇曳,像极了母亲梳头时滑落的长发。几只蝌蚪逆着水流游动,尾巴摆动的弧度,和远处摇橹人的船桨如出一辙。忽然有青蛙"扑通"一声跃进水里,惊散了满渠的倒影,等涟漪慢慢平复,天空又重新完整地铺展在水面上。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听见树洞里传来蜜蜂的嗡鸣。树洞外爬满了野蔷薇,粉白的花朵探出头来,把整个树干都染成了春天的颜色。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让我披了一身的花香。
村庄里渐渐热闹起来。王婶家的公鸡扯开嗓子打鸣,李大爷推着装满农具的木车,轱辘轱辘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几个孩子追着一只蝴蝶跑过,笑声清脆得能把薄雾都震碎。我忽然想起,小满就是这样,不张扬,不急躁,却实实在在地充满了生机。
后院的黄瓜藤攀上了竹架,嫩绿的叶子间藏着几根小黄瓜,浑身长满了细细的绒毛。我伸手摸了摸,凉凉的,仿佛能摸到它们生长的喜悦。
炊烟从各家烟囱里冒出来,先是笔直地升,升到半空就散成絮状,和朝霞融在一起。母亲在灶间烧火,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我蹲在门槛上剥蚕豆,豆荚裂开的声音,和远处孩童的嬉戏声,在空气里织成细密的网。
小满真是个奇妙的时节,它不像芒种那般匆忙,也不像立夏那样青涩。它恰到好处,像是大自然精心调配的一杯茶,浓淡相宜,韵味悠长。在这一天,我忽然明白,生活的美好,往往就藏在这“未满”之中。就像麦田里那些未完全成熟的麦子,因为留有成长的空间,所以充满希望;就像人生,不必事事圆满,留些期待,留些念想,反而更有滋味。
小满大概就是这样,像一坛未酿透的米酒,微醺里藏着期待;像半开的花儿,留着七分羞涩三分念想。不必苛求圆满,那些未完成的、待生长的,恰恰是生命最动人的模样。就像此刻,我望着这平凡的人间烟火,忽然懂得,这世间最美的,原是这未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