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新
一
一九四二年夏末的一天。
晨曦微露,雾岚在山间浮荡着,两旁的山岗黢黑一片。这是条十来里长的石子沟,沟的尽头就是高耸入云的上达水梁,梁后就是二井出发的地方木子港。他不回木子港,他的目的地是黄土嘴。
二井背着花篓沿着沟底小路快步走着。花篓用荆蒿厚叠叠盖着,装得什么东西看不清。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白粗布手巾,上身穿了他从不离身的纳头,袒露的前胸和两条粗壮的胳膊,青筋暴突,青布裤子被露水和他脊背流下的汗水湿透了。他脚上穿的是纳帮实底鞋头加钉大帽铁的布鞋,两只鞋子用榆树皮缠绑着。这样绑着在他脚下生风的时候,踩到石子能像狸猫那样轻巧无声。
二井边走边用一根长荆条棍子抽打前路的蒿草灌木,既能震落露水,若有蛇藏在草棵里也能惊走。要是没有日本鬼子,宛平这些在山沟沟里的庄户人这季子就是忙着耪地,准备种秋菜,秋后多收点嚼谷养家度日。庄稼人的日子就是放羊种地养娃,苦是苦点,活着安生。1937年,日本鬼子打进了北平城,宛平哪还有安生日子可活,就连沿河城也让鬼子占了。
说三十里外的沿河城,1933年成立的武装游击队,虽说十几号人,但他们是在沿河城一带(牛站、灵水、桑峪、清水)镇压地主恶霸。游击队给老百姓撑腰,也让老百姓知道穷人跟着党干革命才有活路。后来日本鬼子占了城,在城外高处盖炮楼,炮楼里平日一个鬼子,一挺机枪愣是把整个城看得死死的。想起这些二井就恨得脖子青筋暴跳,拳头攥得嘎巴响,恨不得立马把背着的花篓从崖边扔下去,摔它个稀巴烂。恨鬼子咋还跟背着的篓子生气?
篓子里背了个人,还是个日本人。
二井瞄着脚下蜿蜒的小路,索书记的话又开始在他脑子里翻腾。“日本学生兵摔断了腿…… 安全送到黄土嘴,转移到延安”。他喉头上下跃动,手不自觉攥紧了花篓绳,带着血腥味的仇恨充满了胸腔。
去年鬼子扫荡石洋沟各村,摸进木子港时,三八大盖的枪声又在耳边炸响。当时他在北梁头放羊,把鬼子进村后的情景看了一个真。
去年秋天,民兵配合八路军伏击战,战斗结束撤回石洋沟,见鬼子的马在永定河边吃草,放马的人那会子不知跑哪拉撒,于是他们顺手牵马一匹。谁知道这马到了他们手里不吃不喝,跟本地牲口还圈不到一块。大魁说鬼子的马还挺尿性,不能供着它,不如杀了吃肉。马肉成了民兵的牙祭。肉吃了,马蹄子随手扔到河滩让鬼子的巡逻兵捡到了。于是为了报复,鬼子在汉奸二和尚的带领下对石羊沟二十多个村子进行了残酷扫荡。
小脚的娘抱着孙子走得慢,刚到杨树岭鬼子就进村了。一阵枪响后,娘的后背崩开了朵血花,她扑倒下去时,用最后的力气把孙子推进了灌木丛,孩子保住了命。二井在北梁头眼睁看着娘惨死在鬼子枪下,眼珠子瞪出了血。鬼子没抓到民兵气急败坏见房就烧,见百姓就抓就杀。那次扫荡二井家的北房烧塌了架,南房烧去了门窗,烧塌了檐,羊圈里三十多只肥壮的羊羔,被烧得皮焦肉裂,肚翻肠流。二井想起来就恨不能活剥鬼子的皮。
红了眼圈的二井,感觉此刻晨雾里仿佛又弥漫了他家羊烧焦后腥膻糊臭味,直钻进他的肺管子。他颠了一下花篓,里面哼了一声,他知道人没事。借着颠的一下,背绳勒疼的双肩稍微舒缓,二井继续赶路。“狗日的睡的倒挺香甜。”
背在花篓里的日本人与昨晚二井在大槐树下见的俩人有关。
二
昨天擦黑,支书龙叔把二井叫到村外的大槐树下,那里已有两人在等候。一个是碾台村民兵队长大魁,二井早就熟知,打伏击的时候,二井跟大魁分到一个组。龙叔介绍另一个俊朗还有点斯文的人说这是索书记。索书记上下打量二井:小伙二十七八,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的个头,走路带风,地皮都颤悠。夜色中二井目光炯炯,似乎里面的星火随时都能窜出来烧成一团火。
索书记看着二井满意地朝着龙叔点点头。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二井的手说:“二井同志,我们这次找你来,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希望你能完成。”龙叔目光恳切地看着二井。
“平北根据地转送过来一批同志去延安,里边有一个日本人,是个学生兵。”索书记的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被我们俘虏后,知道他是反战的。这次让他随同志们转移到延安,那里他会发挥更大作用,但需要有人把他背到黄土嘴。”
“狗日的没长腿?”二井瓮声瓮气地说:“难不成还要人背着他抗战?!”鬼子抗战这简直是笑话,还要人背?我呸!二井本来听说日本人三个字心里就炸了锅,这下气就更大了。
索书记一看二井要炸毛,用手按了二井肩膀一下说:“晚上走夜路,这娃子在佛崖沟摔断了左小腿骨,一时半晌走不了路,现在被安置在碾台村隐蔽。” 二井心里清楚,碾台村北二里檀木沟有鬼子的岗楼,村南二里水壶子也有鬼子的岗楼。这小鬼子在那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万一走漏了风声,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必须尽快把他转移到这边来,山路又远又陡,担架抬目标太大,最好一个人来干这件事。”龙叔蹲在树根处,烟袋锅敲得石头当当响,火星子溅在二井的鞋面上瞬间灭了。“我跟索书记说你一人就行,你力气大,平时背二三百斤是常事,百八十斤的人不在话下。再说碾台村是你岳父家,人熟、路熟,有意外情况也好应对。你是党员,组织相信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二井猛地甩开龙叔的手,“我不去!只要是日本人,就是鬼子!”
龙叔蹲在树下,又把他叫住,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我知道你恨鬼子,你娘的仇、你家的羊……”他突然抬头,烟锅里的火星照亮了他的眼睛,“可这人不一样,被俘虏时他的枪口朝天放枪,腿断了还念叨要参加反战同盟。你是党员,这担子你扛得住。”
龙叔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皱纹深刻的脸:“你说谁不恨小鬼子?把他们抽筋扒皮也不解恨。日本侵略咱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和咱有血海深仇。这个日本人要和咱一起抗日,咱就不能把他当敌人。现在伤了,又在险地,咱得管他。”索书记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理解和信任:“二井啊,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我们再想办法,但任务今天必须有人去完成!”
二井想起娘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想起沿河城炮楼上鬼子瞄着乡亲们黑洞洞的的枪口,想起这些年无辜被杀害的百姓,一时他怎么也迈不过这道坎。
索书记没动怒,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看,这是去年被俘的日本兵,现在延安教八路军战士日语。二井啊,咱打的是日本法西斯,不是愿意为抗日做事的人。”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腼腆,穿着八路军军服,眼神坚毅。二井的目光定在那身八路军服上,心里动了一下。龙叔把烟袋塞给他:“要是我老嫂子还活着,肯定也会跟你说要听党的话。”
二井接过龙叔的烟袋,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论熟悉路况和力气,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这是党交给的任务,自己是党员。他把烟袋还给龙叔,闷声说道:“行,我去。” 话一出口,二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同时又担上了千钧重担。
他紧了紧腰间的布带,转身大步往家走,每一步都踏得地面砰砰响。二井心里开始盘算着,筹谋着。
三
回到家,媳妇翠兰在油灯下纳鞋底。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丈夫早出晚归。今天她也不多问,只是给他准备好饭等着他。看他回来,就脱下他身上被柴梢子刮扯的破衣烂衫给他缝补平整。“吃饭呗,在锅里热着呢。”
“嗯,兰,我后夜要出去,你早点睡哈。”
二井找出花篓,在花篓中间横穿两根结实的枣木棍,上面铺了麻布口袋,这样人坐在里面能舒服些。他可不是同情小鬼子,他是怕这狗日的在里面不舒服了吱哇乱叫,把事搞砸了。
他摩挲着花篓背绳,“娘,儿子要去背个断腿的日本娃,您要是泉下有知,可别怪儿子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哽咽。
二井又仔细检查一遍,看花篓底、背绳结不结实。那一刻仿佛忘了是去背一个日本兵,而是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弄好后,他试着背了一下,调整了背绳的长度,让花篓背在身上更稳当些。
窗外,夜色如墨。偶尔传来的几声夜鸟叫声让这木子港村更静的可怕。看了一眼入睡的媳妇,二井轻掩上门。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那破败的院子,被鬼子烧毁的房屋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像沉默的兽,随时要爆发怒吼。二井大步朝着碾台村的方向赶去。
夜黑,路崎岖,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二井借着月光认路前行。从儿时爹娘背着抱着去姥姥家,到后来成人娶了姥姥姥爷村的翠兰,这条路就不知走了多少遍。他走得很快,脚步很轻,像一只潜行的猎豹。路边的草丛里不时传来虫鸣声,偶有野兔松鼠被他惊动,匆匆逃窜。二井想着龙叔和索书记的叮嘱,困难的不是夜路,而是天亮以后背上日本兵的路。夜路时他自己可以抄近路速度快,只要自己不出事就没有危险。天亮后就不同了,背上日本兵,不仅是多了负重,还要避开大家常走的路,尽可能少见人,那就要绕道走。二井知道现在不想这些不行,可想多了也没用,只能见机行事。
很快到了碾台村外。二井在一处隐蔽的灌木丛中藏好花篓,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村里摸去。整个村子被夏虫的鸣叫淹没,更衬托出村子令人窒息的静。二井贴着墙根,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来到一处院子,二井按照约定信号先敲两下,再敲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大魁熟悉的脸露了出来。二井这才明白,他和龙叔索书记说话的时候,大魁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影,原来这小子提前在这等着呢。大魁把二井带进屋,屋内窗户用破被挡着,一碗油灯光线微弱,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二井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穿着似乎是日本军服,左小腿缠着白布,脸手都是划伤和擦伤,结着血痂。
那年轻人抬起头,目光与二井对视,眼中闪过恐惧和不安。二井呼的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大魁似乎看出了二井的情绪,赶紧走过去,轻拉一下二井胳膊:“二井,他就是那个日本学生兵,叫山本一郎。”
山本一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伤疼得“嘶”了一声。二井蹙着眉头,想别过头不看他,最后还是走到山本一郎面前蹲下身子,冷冷地说:“一会儿老子背你出去,放老实点,外边有啥情况你也不许出声,要是敢耍花样,我就摔死你!”山本一郎眼中闪过一丝怯懦,随即用力点了点头,用生硬的中文说道:“辛苦你,我…… 我会听话的。”
二井不再说话,把花篓搬到山本一郎身边,然后和大魁一起,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花篓。这鬼子个子小,放进去花篓里面还很宽敞,二井心话说他上面再放半袋子小米都不成问题。
一切准备妥当,大魁小心开门,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定安全后,叮嘱二井路上千万小心,要随机应变。二井抱起花篓,放在地基台上,麻利地把胳膊穿过花篓绳子,背上花篓消失在夜色中。
四
出了村子,二井加快了脚步。虽说夏天快过完了,但还是闷热,二井额头汗水流成小溪流似的,不时扯下手巾擦一把。这一来一去二三十里,背个大活人,走路还要挑少有人走的僻静处,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呢,走着再说吧。
天亮了,雾霭渐从山间散去,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二井路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棒上飘曳着红缨,穗子又粗又长,正在扬花晒米。地头田边的南瓜秧,叶子像小蒲扇那么大,开着金黄的花,坠着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瓜。这本是一幅生机勃勃的田园美景,今年是好年景,种啥啥长得好。要不是鬼子,日子多好啊!“狗日的!”二井心里又骂了一句。
走着走着,前面的路变得陡峭起来,沟也窄了许多。拐过一个弯,传来轰轰的水流声。翻过一个小土坡,一道清泉从高耸的岩壁上跌落下来,下面的水潭飞溅出串串水花,上达水村就在陡岩之上。二井的心紧了一下,他最怕过上达水村时碰见熟人,特别是他的连襟长满。长满是民兵骨干,对鬼子那是恨之入骨,如果碰上长满,让他知道自己背着鬼子兵,还不把这小子活劈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要走上村后那条上山的路时,长满背着一桶水过来了。两人相距二三十步。长满一眼就看到了二井,大声喊道:“二哥,你大早起背的什么呀?到门口了,快跟我回家去,一会儿饭就得了。”
二井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咱岳父捎话说,岳母身子骨不好,养得这个半大猪也没食喂,我那儿还有些谷糠皮的弄去养着,好歹养到过年杀了吃肉。今儿得空上来背。”“那不急。”长满热情地说道,“先进屋歇歇,吃了饭再走也不迟。这猪也不哼哼,别是暑热死了吧?”“我嫌它叫麻烦,打了葽子捆住了它嘴。”“嗯是呢。”长满回着。“猪受热容易生病,我紧着走,不等热就到家了,也不耽误放羊哩。等过年时我宰了猪,给老弟你们送肉吃。”二井边说边紧走几步,怕话多了出岔子。“嗯呐,那我就不留你了,英子还等着水烧火做饭呢。”。二井憋着气听着身后的声响,心口窝那只兔子快跳出嗓子眼,直到走出好远,才敢回头望了一眼。见长满已经走远了,他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多亏长满这小子也背着水腾不出手,要不他伸手过来说看看猪咋样了,还真不知道出多大乱子。
过了上达水村,是直上直下的陡坡,名叫“水筒子”。二井沿着之字形的小路向上登攀,路旁是高大的山杨树、桦树、榉树和蓬蓬勃勃的灌木。从后夜开始走,这会子太阳也高出山顶了,二井感到花篓越来越重,他大口喘着气,汗从额头、脸颊流淌下来,背上也感觉粘踏踏热辣辣。他扯下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仰头看了一下,到山顶还有一段路程。
背着的日本兵一路上没什么动静,在碾台跟大魁往花篓里放时,他也没哼没哈。当时黑灯瞎火的,二井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终于到了山顶,眼界立马开阔,远处就是逶迤的南山,灰金坨傲立在群峰之间。向下看山脚下不远就是自己家所在地——木子港。这梁台叫做苦李树台,除了苦李树,还有菜树、牛筋胡子等树木。山顶风大,树都长得不算高大。
二井慢慢蹲下,把花篓轻靠在一丛菜木树下,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他拿开盖在花篓上的荆蒿一看,那个日本兵正睡着。二井这才看清,这个日本人十六七岁白净脸,寸头,脸上、手上的擦伤凝着血痂,左小腿裹着白布明显肿胀。揭去领章的日本军服破破烂烂。
二井正要把花篓盖上,忽然听到“叮铃叮铃” 的铜铃声响,他回头一看,自己家的那只领头的花眉子母羊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接着是白的、黑的羊漫过来。他哥大井左手攥着一把荆条,右手提着一把镰刀,走了过来。二井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按说这个点大井不该在这里呀。
大井个头稍矮,长二井三岁。他盯着二井和他身边的花篓,劈头就问:“二井,找不见你,是不是去碾台背日本兵了?”
二井心里一慌,赶紧手扶着花篓:“哥,他不是,不是日本兵。”
大井扔掉手中的荆条,用镰刀指着花篓,眼睛瞪得像铜铃:“不是日本兵?你哄大傻子呢!我昨个黑天放羊回来,从大槐树旁过,就听龙叔跟你说背什么日本兵,我还寻思你小子不能去呢。咱娘咋死的?咱的房,咱的羊谁烧的?你倒好,还有善心背一个鬼子回来,你不杀他,我杀!”
迷糊着的日本兵被吵醒了,惊恐地瞪着双眼看着这哥俩。大井越说越怒,抡起镰刀就向日本兵头上砍去。二井赶紧用半边身子挡住花篓,同时伸出右胳膊去挡镰刀。大井见弟弟伸胳膊挡,镰刀往回一收,锋利的镰刀尖在二井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那个日本兵看见逼近的镰刀,本能地脖子一缩,身子一歪,花篓倒了,他半截身子露在外边,“哇呀哇呀”地叫了起来。大井见弟弟的手流血了,拿着镰刀也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井顾不上手上的伤,急急地说:“哥,哥,这个鬼子不能杀!哦,他不是鬼子,他是被索书记他们争取过来的,要送去延安抗日,凭良心咱也该管他。再说这可是索书记交派的任务,你说这事大不大?我是党员,党指派的事咱能干好不?让咱去背一个伤员,咱给背回一具死尸,这能跟党交待不?”说完这些话,二井心里瞬间豁然了。
听了二井的一番话,大井呆立在那。弟的话也在理,再说有二井护着,他也杀不了这个日本兵。他猛地回转身子,挥镰狠劲砍下一根榆木梢子,剥出里面的嫩皮,抓过二井的手,把伤口绑上止血。然后转身恨恨地跺了一脚,“嘿 ”了一声,赶着羊走了。
五
二井看着大井赶羊下了坡,这才俯下身去扶起那惊魂未定的日本兵,嘴里骂着:“挨千刀的日本帝国主义,还是个娃子就让来当兵!杀中国人不说,你们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那日本兵的眼神忽然变了,狐疑地看着他。“看什么,骂你也听不懂!”二井把他重新安置好,又折来一枝子密匝匝的菜树叶盖上,既可以遮挡越来越毒的日头,也能起到伪装作用。
歇了脚,步子也轻快起来。来到半山腰处,一块巨大的青石下汩汩涌出一汪清泉,泉水源头用条石砌成一个二尺见方的水池,水池下边是他们哥俩挖得一丈方圆的水坑,用来饮羊。
二井在泉边放下花篓,蹲在水坑边洗手。手一浸水,绑着的榆皮变软变滑胀开脱落了。他看了一眼,手上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留一道血印。他洗了脸,然后把手巾在水中投洗过,细细地给日本兵擦洗了手脸。接着,他来到上面的小水池,趴下身子,嘴贴着水面痛快地喝了个够。又揪了一片牛蒡叶,兜上水,喂给日本兵喝。
日本兵洗了脸,喝了水,显得精神起来,忽地伸出大拇指,冒出一句:“你的,好人,大大的好人。”
二井一惊,没想到他会的中国话还不少。“你说我是好人我就是好人?我们中国好人多着哩,哪像你们小日本。你小子好运,到我们这儿就安全了,背你到黄土嘴就会有人给你治伤。”
山本一郎听着二井的话,眼中闪着泪光,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说道:“谢谢,谢谢!我反对战争,我和你们一起打鬼子。”
二井看着山本一郎真诚的眼神,心中那道坚硬的冰墙融动了。他想起索书记的话,想起照片的那个日本兵。也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杨树岭,这里是娘被鬼子打死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望着那片草坡子,仿佛又看到了娘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他放下花篓,郑重地对着山坡磕了仨头。山风吹过,坡子上草木沙沙作响,仿佛是娘在回应他。二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脚步更加坚定,因为他知道,他背的不仅是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更是一份希望,一份让所有像娘一样的老百姓不再受战火摧残的希望。
太阳已经半空高照,远处的灰金坨染着金辉,灰金坨更远的地方是延安的方向,是索书记说的“光明地”。
二井又一次背起花篓,他顺横道往西,奔小查巴沟儿,距离黄土嘴越来越近了。背个人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他似乎并不累,脚步越发轻盈。他背过柴,背过煤,背着去北平卖过炭。春天背出,秋天背入。背一个日本人,三十来岁的他,平生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