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光
琉璃渠村一条大街贯穿东西,从横切面看,呈典型的“凹”字形状,凹下去的街道大约五六米宽,过往的人们、车马牲口穿行其间。街两旁古树参天,商铺林立,各种名号、匾额、招牌鳞次栉比,一派繁忙景象。
张铁匠铺就在琉璃渠大街的东头,左右两边一边是杂货店,一边是烧饼铺。来张铁铺打铁的人很多,因为张铁铺的主人张铁匠的手艺好,价格又公道,往来这条古道上的人们都爱来这里打,铁匠铺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响,直到村子里的其它商铺都熄灯打烊了这里的叮当声才停止。
张铁匠膝下只有一个独生闺女叫张秋草,十七岁了,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眼睛黑黑亮亮,长得早已亭亭玉立。她娘两年前因病去世,剩下张铁匠和秋草相依为命。张铁匠和雇的那个伙计打铁时,秋草也过来给他们打打下手,拉拉炉灶的风箱、往成铁池里加些清水啥的……秋草没事时还总喜欢站在爹的旁边看,看爹打铁时矫健的身姿,看炼炉里红红的火苗映亮了整个屋子。老百姓吗,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下去多好,即使生活清苦一些,心里总还是有着落。
这一年春上,一小队日本兵驻扎进了琉璃渠。他们在村西的山梁上修筑起了三个岗楼,岗楼居高临下,互为犄角之势,站在岗楼上,琉璃渠村里的情况便一览无余。这些日本兵受门头沟城子日本宪兵队调遣,主要是来看护丰沙铁路京门段,尤其是协助看护横跨永定河上的丰沙线铁路大桥,这是他们侵略中国后在华北地区运兵、运物资、掠夺资源的主要运输线。
鬼子来了,他们在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琉璃渠村里的百姓都很害怕,可害怕又有啥用,他们还得在这里生存过日子,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呀,退一万步说,即使你逃到别处就安全了?!时下的中国哪没有日本鬼子。
张铁匠和秋草为了过活每天仍提心吊胆地经营着打铁铺,他们处处谨慎小心,很少到街上走动。这一天,外面天阴阴的,沥沥的小雨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已经过了晚上掌灯时分,张铁匠和伙计已经收工了,秋草就关上铺门,准备给爹做晚饭。这时,一个男人闪身进了铺子,他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因为男人脚步、身形很快,吓了秋草一跳。
“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打刀的。”男人的声音温和而有些磁性,说着他把雨衣脱下,摘掉草帽,竟露出了一个眉清目秀俊俊的后生。后生和秋草四目相对,不觉冲她抱歉而深情一笑。秋草也冲他微微一笑,黑黑的大眼睛像一潭深深的秋水。只这一眼,秋草的心里竟不可名状地有些慌乱,慌乱中还带着蜜一样的甜,一种她从没有过的感觉。张铁匠此时闻声走了过来,秋草羞涩地低下头,赶紧走开。
“客官,你要打点什么东西?”
“早就听说师傅的铁匠手艺远近闻名,我要打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
张铁匠听了,微微一皱眉,“年轻人,当下这兵荒马乱的,小鬼子可就驻扎在咱村西边,你带着那玩意可是不方便呀!”
“我真是有急用,劳烦您了,我可以多给钱,一定要给我打一把锋利耐用的好刀。”
“好吧!”张铁匠心里想,这年头,带着这家伙儿也许真能防个身,于是对后生说:“十天后你来取。”
“一定。”后生一抱拳,放下三块大洋,披上雨衣戴上草帽就出了铁铺门。门外的秋草慌慌地一直看着后生出了大门才去忙自己的事。
往后的几天,琉璃渠村东头张铁铺里炉火烧得正旺,火苗不断地向炉灶上空舔着,伙计不时地从炉中拔出通红的铁条,张铁匠满头大汗地轮着一把大锤,“叮叮当当”在铁条上敲打,迸溅的铁花随之四处飞舞,张铁匠是在为那年轻后生打那把刀,打一把好刀。自己既然答应了人家,人家又给足了工钱,张铁匠不敢怠慢。
秋草也时不时在一旁极投入地帮衬着,给他爹和伙计送来茶水。不知怎么,自从那晚见了那个来打刀的后生,秋草心里那种莫名且异样的感觉就没有消失过,每每想到这儿,她还时不时脸颊发热、心跳加快,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了一种压抑不住的萌动,就像春天被一阵春风吹开的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旺盛且蓬勃,挡也挡不住。秋草心底就有了一种期盼,她真心希望爹能把那刀打好。
十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那把锋利的短刀已经打好,就等那年轻后生来取刀了。一早上,秋草穿上了她唯一的红上衣,裤子和鞋子也是新的。她的心情激动而欢畅,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期待什么呢?她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后生。
一连几天,那个打刀的后生都没有来出现。望穿秋水,秋草的心里空落落的,难道他出什么事了吗?秋草不敢往下想,秋草的心里继而惴惴不安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只和那个打刀的年轻后生见过一面,怎么就这么挂念他呢?
又过了几天,仍然不见那个年轻后生的影子。“他一定是出事了!”秋草忧心忡忡,饭不吃,水不喝,整日站在门口向后生消失的方向张望。这天夜里,张铁铺都已经关门,店门却被有节奏地敲响了。秋草闻声快步走过去,趴着门缝一看,门外人看不太清,但肯定是一个男人,难道是年轻后生来取刀了?秋草倏而心跳有些加快,她立刻打开了铺门。进来的男人却不是那个打刀的年轻后生,但秋草认识,是村西头毛家旅店的店主毛瑞芳。毛瑞芳,四十上下,中等身材,膀阔腰圆,待人和气,也善于交际,天生一个做生意的料。
张铁匠走了过来和毛瑞芳寒暄几句,“毛老板,最近生意还好?这么晚来我这儿有啥事吗?”
“这兵荒马乱的日子,生意勉强维持着就不错了。”毛店主随即回身把铺门关上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接着说,“我是替半个多月前那个年轻人来取刀的。不知张师傅可打好了?”
张铁匠和秋草听了同时一惊,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毛店主,尤其是秋草表情都有些夸张,半张着嘴望着毛瑞芳不知说啥好。张铁匠心里明白,既然毛瑞芳说出了这把刀,他肯定是知道其中的底细的。
果然毛瑞芳微笑着冲张铁匠一抱拳说:“咱们多年乡里乡亲的,都是知根知底,我也就不瞒你爷俩了,那个年轻的后生叫季杰,是咱们八路军的侦察排长,几天前在斋堂地区和日本鬼子遭遇负了伤,他捎信儿让我替他来您这里把打好的刀取走,再托人捎给他。”
秋草听了,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原来那年轻的后生竟是八路军,“他……他没事吧?”秋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没事的,只左腿受了伤,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不久就会痊愈的。”
这时张铁匠去了后边,很快就双手捧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毛店主。毛瑞芳郑重地接过短刀,借着灶火仔细地看了又看,口中不住地啧啧称赞,“好刀!好刀呀!以后季杰定能派上用场,用它更好地杀鬼子了。”
张铁匠看着毛店主有些感激的神情说:“我也没啥别的能耐,只会打铁,往后咱队伍上需要打些什么和手的家伙只管来找我。”“好!”
“毛叔,您稍等。”秋草说着转身快速地从后宅拿出来一方手帕,羞赧地递给毛店主,“这是我亲手绣的,您一并带给那个季排长吧。祝他早日康复,更好地杀鬼子!”
毛瑞芳接过手帕,借着火光一看,上面绣着两朵盛开的山桃花,针脚细密均匀。他冲着秋草颔首一笑说:“好,大侄女,我一定带给他。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走,省得生是非。”毛瑞芳迅速用黑布把短刀缠好,麻利地背在身后,闪身出了铁铺大门,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毛店主走后,秋草心里空落落的,张铁匠当然知道闺女的心思,在琉璃渠一个姑娘家的要是把自己贴身的物品送给一个年轻男子,表明她已经相中了对方,哎,就不知道人家成没成家呀。
中国军民和日本侵略者间的战事消息不断传来。在斋堂、在髽鬏山、在沿河城、在妙峰山、在南口……一次次战斗,不断给日本军队以打击和重创。
琉璃渠村西山梁上岗楼里的日本兵也终日惶惶不安,他们密切地和城子日本宪兵队保持着联系,每日除了在各岗楼顶上留一个换班岗哨,白天大多数时间均龟缩在岗楼里,当然有时也会出来到村里转悠,抢些吃的喝的。尽管他们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在一天夜里被山里下来的八路军小分队端了一次岗楼,打死了好几个日本兵。
转眼又三个月过去了,秋草心里总是放不下,她在夜晚偷偷跑去村西的毛家店向毛店主打听山里的情况,其实毛瑞芳心里明镜似的,秋草更想知道季杰的情况。毛瑞芳对这方面的消息当然很了解。秋草哪里知道,毛家店可是当时连接中共平西根据地的地下交通运输站,毛瑞芳则是这个秘密交通站的总负责人。毛家店背靠着九龙山,坐南朝北,面临着京西古道西大道,七间门脸房,前店后宅,宽敞明亮,这里是进山的咽喉要道,是开店做生意的风水宝地。毛瑞芳正是在旅店生意的掩护下,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平西抗战事业做了大量的秘密工作。
毛店主把秋草带到旅店后宅一个隐蔽的场所对她说:“大侄女没事可别乱跑了,刀和手帕都已经安全转交给了季杰,他的腿伤也基本好利索了,放心吧。”毛瑞芳看着楚楚动人且满眼都透着担心的秋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接着说,“告诉大侄女一个秘密,季杰可还没有成过亲呦,他还说有机会一定会再到铁铺去看望你们的。”
半年的时间被平西的穷苦百姓像熬粥一样又熬了过去,秋草的期盼也像汛期的永定河水一样疯长。八路军在冀热察西部山区与日本鬼子的战斗中取得了节节胜利。
这一天傍晚,毛瑞芳来到张铁铺,告诉张铁匠组织上指派他要秘密打造一批锋利的匕首,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张铁匠。
“好,我们一定尽快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早日赶走小鬼子!”张铁匠有些激动地答道。
这时毛瑞芳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拿出十块银元,当时就付订金。张铁匠说啥也不肯收,“这是咱们中国人打鬼子的事,我不要!”“你一定得收下,我们的组织是有纪律的,否则我无法完成任务。”
在一旁的秋草通红着脸,憋了好半天,这时终于忍不住急切地打听季杰的情况。“大侄女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毛瑞芳不想瞒着这个单纯且痴情的姑娘,这时他脸色有些凝重地说:“季排长真是个英雄,他们在山里执行一次侦查任务时,和鬼子的一个小分队狭路相遇了,双方立马干了起来,季杰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冲了过去和鬼子进行肉搏战,你爹给他打的那把锋利的短刀派上了大用场,季杰一个人左冲右闯就砍翻了七八个鬼子,终于坚持到了咱们赶来的援兵,消灭了鬼子的小分队,可是……季杰也在这次战斗中失去了一条左臂……”
“啊……”秋草听了,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标志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结束。
这天清晨,朝霞染红了琉璃渠村东边的天空。张铁铺两边的杂货店和烧饼铺早早就开张营业,村人和路人们进进出出买着自己需要的东西。秋草洗漱完,打开了铁铺的大门,她出来站在门口想透透气,只见一个独臂年轻男人迎面走过来,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右手里还提了包点心。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眉宇间充满了果敢与坚毅,秋草看着他有些面熟,“你是……啊!”秋草一下子惊喜地叫出了声,“季杰……”男人微笑着点点头,“是我,我来看看你们,答应过的。”秋草看到季杰那空空的左袖筒,内心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交织,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继而在脸颊上肆意流淌……“没事了,没事了,秋草,都过去了,今天不是又见面了吗,高兴才是。”秋草使劲儿地点点头,那久违的男人有些磁性的声音使她内心充满了温暖。
秋草带着季杰一同走进了张铁铺的大门,东方一颗红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