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淑琴
张志民,1926年出生在宛平张家村(现门头沟区斋堂镇张家村)。“宛平,地处‘京师’,历来是个风云聚集的地方。从记事起,家庭就生活在一种不安定的状态中,耳边没断过枪炮声。可以说‘战争’是我的摇篮。”——张志民。
张志民12岁进入田寺“抗日高小“,成为抗战队伍中的一员。从“小鬼”起步,参谋、干事、队长,教员、指导员、教导员,练兵、打仗……也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用子弹壳做的笔练习写诗。抗战多彩的生活,“常使自己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情绪!行军,作战,反扫荡,不管是怎样疲劳,也总要记下一点什么。偶尔发表在部队或地方的小报上。”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土地改革到新中国的诞生,从抗美援朝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阶段,直至“文革”特殊阶段的空白之后,张志民又一次掀起创作的高潮,一生出版诗集、散文、小说和文论等五十余部。特别是诗歌,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特有的贡献,并先后担任《北京文艺》主编,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刊》主编。
回首往事,张志民在《自题小照》中写道:“家住京西/——山沟窄,/背包一打上五台,/扛的是枪/揣的是爱!/风吹太行绿,/雪打,燕山白。/已去的——/并不都是欢歌呀!/两鬓飞霜/送往事/半筐诗稿/迎未来……”
艾青先生称张志民“是诗林中的一棵大树,根深叶茂”,谢冕先生在怀念张志民的文章《那颗心还在跳动》中说:“京西一带山水壮丽辉煌,培养那里的人质朴、善良而又豪爽的性格。张志民的一颗诗心,就是百花山的精魂所熔铸。”张同吾先生这样评价:“张志民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是他的人生道路、历史观念、文化性格和禀赋气质共同决定了他的诗歌的价值取向和艺术风格。”“他的个体生命一直与祖国命运紧密地连在一起。”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张志民恰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亲身经历了平西乃至晋察冀边区波澜壮阔的抗战历程,经历了抗战血与火的洗礼与考验,并且创作了大量的抗战诗歌。有的诗歌是当时写就,有的是根据记忆记录后来成诗。从宏大到细微,从场景再现到历史追忆,这些诗歌是生动记述晋察冀边区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军民团结齐抗战,用生命和热血与入侵之敌浴血奋战的动人篇章,而且诗歌语言具有浓郁的民族与地域特色。
1937年8月,陕北洛川会议之后,八路军实行独立自主的敌后游击战,并开始在省际边缘创建抗日根据地。边区,就是抗战时期产生创造的、具有地理、历史和政治多重属性的词汇。晋察冀边区就是张志民熟悉并长期战斗生活的地域,其中,张志民的家乡平西及周边大都是山区,具有开展游击战和建立根据地的有利条件。张志民敏锐发现和体味“边区”和“山”紧密融和的关系,以及在抗战中生发的独特作用,并且提炼出其中的诗意,创作了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180多行的长诗《边区的山》。他在诗中写道:“边区的山呵/——母亲的山!/你喂养了多少好儿男!/严冬山草暖,/夏日泉水甜。/山山岭岭/——练兵场呵;/村村镇镇/——好营盘!/大路口,小村边,/榆树底下井台前,/多少人从这儿/——上前线,/多少人从这儿/——奔延安。”“边区的山呵/——难忘的山,/山山岭岭情不断。/大娘做军鞋,/多情的针呵,/多情的线!/大嫂抬担架,/熬药的砂锅呵,/喂汤的碗!/……“家家子弟兵,/村村是‘兵站’,”“座座山头/——顶天柱;/处处岩洞/——火力点!/敌人的坟墓,/人民的家园,/边区的大山钢铁铸呵,/千难万苦/——腰不弯!”/……
张志民是战士,也是诗人,对边区有着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充满了诗意。他最懂得革命战士与边区的关系,和在边区的形象,就是革命战士对于边区对于革命的无限忠诚。他在另一首诗《战士和泥土》中这样写道:“边区好呵,/——好家乡,/边区的土呵,/——甜似糖,/边区的泥土/真好呵,/什么样的良种/——它都长!/人民的战士/祖国的儿郎,/他真爱那泥土呵/为保卫——边区的土地,/他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一个形象/滚烫的胸脯/贴着——/边区的大地,/鲜红的热血/浸入——/母亲的土壤/……”
抗战文学是对抗战历史形象生动的记录,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是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曾被中共中央和毛泽东誉为“敌后模范的抗日根据地及统一战线的模范区。”张志民对于当年的“晋察冀”做了这样的诗意记述与解读:“在我们晋察冀,/一眼看百里,/透明的天,/透明的地,/走遍千山/无迷路,/道道溪水/清见底!/叫声‘老乡’/心相照,/一声同志/成知己,/没带干粮,/那怕啥?/饭桌一摆/炕头儿坐,/娃娃爬到/你怀里……/在我们晋察冀,/人人得安居,/孤老/有人帮/弱小/无人欺,/不知盗贼/为何物?/日夜——/不拾遗!/从没打砸抢,/公堂无案理,/万颗心,/同对敌,/难怪只有/除奸科,/不设——/警察局……”
毛泽东主席在《论持久战》中说:“战争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抗日战争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人民战争。当年的八路军战士,大都是地区的“人民子弟兵”。宛平七区安家庄村村长李文斌组织的数百名地方抗日武装全部参加了八路军,大部分牺牲在支援冀东的战场上,斋堂地区还有“马栏排”“黄岭西排”等,就因全排战士都来自同一个村,而用村的名字命名。张志民这样描写《人民子弟兵》:“子弟兵呵/——人民的兵,/边区长呵边区生!/爬惯的山头走惯的路,/春去秋来乡土风。/村村后勤部,/家家联络兵,/杀敌归来家门过,/满街乡音/——唤小名!”好一个“春去秋来乡土风”,好一个“满街乡音唤小名!”张志民用他精心提炼酿造的诗句,把“人民子弟兵”的抗战置放于边区“春去秋来的乡土风”之中,并且巧妙调用家乡方言“唤”字,写出刚结束战斗的子弟兵走过家门的时候,和乡亲们握手相拥,乡亲们看着战后孩子们活着回来了,满街乡音亲热地叫着乳名的场景,这是多么的亲切而又生动呵。这是细节,但这样的细节之中又蕴藏着震撼人心的宏大。张志民本身就是一名地道的“人民子弟兵”,如果没有亲身的体验和深厚情感,无论如何写不出如此真实准确漂亮感人的诗句。
抗战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张志民的抗战诗歌涉及抗战的方方面面。为了增强革命力量,将分散的小村利用各种形式凝聚在一起,共同对敌。张志民有一首诗名为《三个小村》:“三个小村一盘棋,/地委、专属,/军分区!/什么打扮都有啊!/分开来/叫党、政、军、民,/合起来——/叫‘战斗集体”!/讲来往,/天天共朝夕,/论关系,/同志加兄弟,/遇上荒年/树皮、谷糠/共相济,/鬼子来了,/一个拳头/——同对敌。/人多地方窄,/房少更亲密,/真是干群一家呀!/吃同桌,/睡同席,/电话机旁,/奶奶剥麻嫂纺线,/办公桌下,/猫儿打架/——鸡啄米……/春忙时节地头看,/地委书记/——背粪篓,/司令去拉犁……”
抗战环境是艰苦的,斗争是残酷的。张志民用诗歌记录了一场严冬时节,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与鬼子的一场悲壮的遭遇战。“迎着风暴!/顶着雪花!/艰难啊!/大雪足有马腿深/不像是走,/倒像是爬!/……虽然枪拉不开栓,人下不了马,但遭遇战还是打响了。但枪声不是我们的老套筒,而是鬼子的“马三八”。鬼子凭着武器精良先发制人。于是,“血泊/浸着冰块,/冰块,/融着雪花,/按理说,/胜负已成定局/不!倒下的/并不是战败者呀!/看那不屈的目光/依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三个游击队员》则是用沉实的语言,讲述为保护游击队机密而牺牲的三个游击队员的故事。山村静夜,“闭眼能听到/——草叶儿响,/玉米棵儿/——拔节声”“山野里,/古庙中……三棵明柱上/绑着三个/年轻的战士/——游击队的/巡逻兵!……月光下/可以望见:/那撕碎的/——衣裳,/那带伤的脸孔。”面对鬼子的威逼利诱,“战士无言/古刹无声”,直到“只见大佐/在皮鞋上/擦着滴血的战刀,/明柱前/先声倒下了/两位——/不屈的英雄。”第三个战士要求松绑,鬼子以为他会投降,松绑之后,战士高喊一声:“游击队员/从来不出卖/自己的军情!”“夜,凝成了铁块!/星,闭上了眼睛!/只见那年轻的战士/纵身冲出门外”“为给游击队/——报警,/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那/深夜的/——枪声……”
抗战期间,日军为了实现军事控制、经济封锁和掠夺、政治统治、情报压制等方面的目的,设置了许多封锁线。抗战生活中,过封锁线是常有的事,夜过封锁线就更增加了神秘感。张志民通过惟妙惟肖的诗句,让《夜过封锁线》充满了智慧与幽默。看似寂静的封锁线之夜,其实,封锁线的夜“没睡觉”。“‘太平’梆子不住地敲,/不住地敲呵/——‘大大的好’!”这就让我们联想起抗战内容的电影镜头中,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高喊“平安无事啰!”的经典场景。其实,是“梆声点点作向导,梆声之下千军过,梆声之下人如潮。”“谷穗儿摇,棉桃儿笑,/夸这场《过路》/——演得好!/红高粱扭头瞧什么?/大路口上有‘名角’,/演‘伪军’的——/是侦察连的老刘,/扮更夫的——/是破路队的三小!/梆梆!梆梆!/三小的梆子手中敲,/咯咯,咯咯,/两人挤到一堆儿笑,/一个指着梆子说:/放心过吧,/咱这手里有‘护照’,/一个指着炮楼说:/后边还有一个连,/别让瞎驴出磨道!”
还有反映军民鱼水情的《老奶奶和小哨兵》:“老奶奶说/八十了/眼花了/小家伙说/不花/眼花了/您哪能给我们补窗洞?/说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他们相爱了》写的是抗日队伍里,一个前线记者和一名军医的恋情。“她给他的/是第二次生命/他给她的/是一本战地日记/凝望,是他的请求/浅笑,是她的默许/等胜利以后,/共同的心声/是他们无语的约契”。他们都在战斗中牺牲了,“杜鹃/是她的嫣红/白杨,/是他的翠绿……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四/永远是——/他俩的年纪。”
“别让瞎驴出磨道”“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以及“嘎咕”“石塘”“扎野”等张志民抗战诗歌中的诸多语言,都是从京西山村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活”的语言,有的甚至是地区特有的。张志民信手拈来,准确应用,不仅使诗的意象、意境更加鲜活生动,而且充满了地域的温暖与亲情。张志民在《张志民诗选》(后记)中说:“我生长在农村,战斗在农村……这些诗,还反映了一点当时的斗争生活,可以闻到一点农村的气息,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生活之中,自己身上就带着那大地的泥土。”
张志民的诗歌很好地继承了古典诗歌传统,早期的诗歌带有鲜明的民歌特性,诗歌语言俗中有雅,赋予民间传统崭新的内容。抗战诗歌中包含了诸多叙事,这是记述抗战历史的重要性决定的,并且将叙事与抒情做了完美的结合。诗歌语言通俗易懂,自然洒脱,灵动鲜活,在口语流畅恰切的表达中,承载着思想与精神的高度。张同吾老师在评论中说:“志民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个性。他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熏陶,他的诗构思新颖、意象灵妙、音韵和谐、节奏鲜明。他有极好驾驭语言的功力,那些灵动的诗句仿佛自然天成,在质朴凝练中蕴涵着惊艳与绮丽。”——《诗与大地共长存》。
张志民是极力将诗歌引向大众化的诗人,用他的话说,是“粗通文墨的人”都能读懂。谢冕先生说:“张志民最初的创作,采用民间歌谣的方式,创造了中国新诗的新生面。在新诗普遍性的欧化传统的另一面,特别是从农民歌咏的方式中,他提取并创造了切近中国广大农民熟悉的诗歌形态。”“在他素朴的表达中,有着相当的‘俗中之雅’。细心的读者都能从他的那些适于吟诵的诗行中,感受到他高度锤炼的功夫,感受到他那高超而娴熟的诗艺,他显然提高并丰富了民间的传统。张志民从他处身民众的土壤中,吮吸着大地的精华,也吮吸着大地之子心灵深处的丰富和充实。他对于中国新诗的贡献是独特的,也是恒久的。”——《那颗心还在跳动》。
抗战文学是民族精神的火炬。张志民的抗战诗歌以准确生动形象的叙事和真挚自然的抒情记录了抗日战争的艰苦历程与波澜壮阔;讴歌和弘扬了革命的英雄主义与民族精神;奠定了抗战文学的红色基因和光荣传统;创造了具有中国气派的生动鲜活的抗战诗歌叙事模式;发挥了守护中华民族文心,凝聚民族力量、弘扬抗战精神,宣传和鼓舞群众、凝聚和激励人心,激发抗战斗志的作用。并且以诗的艺术形式留下了真实深刻的历史记忆,犹如用诗歌竖起一座抗战纪念碑。
2015年8月20日,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首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作家协会、中共门头沟区委宣传部,在张志民的家乡联合举办了一场“张志民诗歌创作研讨活动”。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中国作协副主席、北京作协主席刘恒,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吴思敬,北京作协驻会副主席王升山,门头沟区委宣传部、区文联、区作协等部门领导和张志民亲属出席。18位专家学者从抗战等不同角度对张志民诗歌进行了深入研讨。活动之后,吴思敬老师领衔主编、学苑出版社出版了张志民诗歌研究论集——《诗林中的一棵大树》。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重大节点,也是在张志民先生百岁诞辰到来之际,我们重读张志民的抗战诗篇,学习弘扬和传承他始终将自己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坚持艺术为人民大众的精神品质,有着更加不同凡响的重要意义。将鼓舞我们继续高擎民族精神的火炬,继承和发扬张志民等老一辈优秀作家和诗人的光荣传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文化的繁荣发展做出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