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
岭南的五味羹,早在神往之中。终于等来了一家三口的深圳之行。慕名吃上一碗,自然被我悄悄列入旅行攻略。
在大梅沙的海滩,我从大众点评找到了一家评分最高的粤菜馆子,便向妻子提议去品尝。餐馆在罗湖区,大梅沙在盐田,相隔三十多公里。妻子问我:“你不是新鞋卡得脚疼吗,还要跑那么远?”我说两千公里都过来了,三十公里洒洒水啦。
年幼无“知”的儿子无条件信任我这个做父亲的,凡是我的号召,向来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尽管儿子不明白五味羹是什么,还是欢欣鼓舞,拍手直嚷“吃吃吃”。妻子出门少,也没听过五味羹,跟我确认这是什么。我说是一种最能代表广东的特色美食,体验岭南文化,非一碗五味羹不可以更真切。妻子发出一声笑:“嘴馋就说嘴馋,还搞得这么神秘。”但我明白妻子拒绝接受异样的饮食,十年的共同生活中,连动物的头、蹄、下水等我都没见她吃过,至于更不常见的吃食,我都能想象到她头摇得像拨浪鼓,头发上指,汗毛倒竖。我没明说五味羹是什么,她以为跟西湖牛肉羹差不多。所以前往餐馆的过程类似一个诱拐妇女的过程。
海天相接处最后一抹泛灰的海水坠入夜的墨色,儿子已经在催我们赶紧去吃羹。而我此时走路已成问题,鞋都是旧的好,新鞋子总是不能跟自己有严丝合缝的默契。每走一步就感觉趾骨和袜子之间不断撕裂与粘合,一定是破皮出血了。
坐车一路走过去,眼见着门店招牌家家不同,与内地很多中小城市一条街的白,一条街的绿相比,有不对称的美感。这家粤菜馆子白底红字的店名,就采用了行楷书写。我一瘸一拐带着他们娘俩走进餐厅。店面不大,摆着五张圆桌,目测只有十几平米。整面墙贴满红黄蓝三色菜单,密密麻麻地袒露着竖排繁体的陌生菜名。这浓浓的港风,只在九十年代的港片里见过,真正走进来,感觉生动、新奇。
五味羹以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水蛇和锦蛇为原料,佐鸡丝、木耳、香菇以入羹,据说肉香浓郁。印象里岭南菜的选材可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中原饮食迥然有异。看似简单的一个吃,背后却是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强烈撞击。撞击中迸溅而出的目眩的火花,让我感觉自己成了《镜花缘》里的唐敖,在四处游历中打开了别样的洞天。
我们在空桌旁坐下。老板端着一碗浓稠的羹汤,从后厨走出来端给客人。路过我们的时候,妻子探身瞄了一眼老板手中的青花碗,眉间霎时蹙起沟壑。俯身靠近我,她说她看见碗里有黑色的肉条,打着卷,肉上有一波一波黑色的鳞,好恶心。我心想反正那么远过来了,便坦白说:“那就是我心心念念的蛇羹。”有种生米煮成熟饭的得意感。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五味羹。跟我预料的一样,她把孩子拉进怀里,仿佛不是我们吃蛇,倒是碗里的蛇要吃掉我们。她说:“要吃你自己吃,我们坚决不吃!”跟我预想稍有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我没见过的刚毅,坚定。其刚毅堪比《奇袭白虎团》里自己踩了地雷反要求同志们后撤的严排长,拉儿子入怀的那个动作的坚定,不亚于为保护同志走到敌人铡刀旁怒目而立的刘胡兰。
“你先坐下,来都来了。”我隔着圆桌,向她做一个往下按的手势。
她没坐。我说:“你站那儿人家分不清谁是老板,小心一会儿招呼你上菜。”她四下看了一眼,店里有两桌客人,每桌都点了作为这里招牌菜的五味羹。幽微的稀里哗啦的吸溜声,铁勺磕到青花碗壁的铮铮响声,餐客南腔北调的交谈声,稍微抚平了革命斗士的金刚怒目,她终于坐了下来。
除去必点的五味羹,我又要了一份川贝炖鹧鸪。来深圳之前,这些菜连听都没听说过。旅行的意义无非就是见一些没见过的,品尝一些没吃过的。不然走万里路都是莜面蘸熬菜,不同的景致被人为地关在窗外,还拉上了厚重的帘,就少了很多探索的乐趣。我把这个意思对她说了,她让我只管吃自己的,她不跟我辩论。
儿子是最快乐的,他是我的美食搭子。白天在东门老街,妻子全程龇牙咧嘴地看着我们一人两串撸完了油炸蚂蚱,我指着摊上黑瓷坛子里横陈着的蝎子,问儿子敢吃不,他说不敢。我说好儿子,我也不敢。父子俩抹抹嘴大笑着离开。她从后面跟上来:“你俩炸两串蝎子,我请客。”表情欠儿欠儿的。
五味羹端了上来,她扭过脸去,儿子却在凳子上手舞足蹈起来。我从桌上的小餐具筐里抽出一把勺子递给他,他伸手正要擓上一勺。妻子瞪我,他这么小,能给他吃蛇肉吗?没等我说话,儿子举着勺子说,旅行的意义就是见没见过的,吃没吃过的。这都是我的词,他是我忠实的小迷弟。
妻子无语。独自刷起手机。五味羹倒是没看出有五种蛇,只是有几段黑色和灰白色的肉丝,口感上接近鸡肉而略硬,羹汤味道偏淡,肉香没有大众点评里说的那么浓郁。儿子也是吃了几勺后,兴奋劲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一空。我放下勺子,偷眼看她,她正在浏览百度网页。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在问度娘小孩能不能吃蛇肉。我对儿子耳语:“我们来猜猜妈妈在看啥,我猜是找证据阻止你吃蛇肉,你猜是什么?”儿子摇头说猜不到。我趁她不备,猛地抽走她手机。搜索栏显示“小孩到底能不能吃蛇肉”,比我的预测多了个“到底”。这是多么深的不安!我念给儿子听,儿子眼里满是对我的崇拜,像东去的珠江水,滚滚不绝。
我有些失落,我们一直吃不到一起。印象里从来没有一起疯玩儿过的时候,她的口味单调得像个老年人。吃不是大事,但没有同频共振的感觉是一件让人不太开心的事。扫兴!
我把手机还给她,故意舔舔嘴唇说声“美味”。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无名火就上来了。我看看周围的食客,低声对她说:“不想吃就走吧,马上走!立刻!”她的目光像刀子,狠狠剜我一眼,同样看了一眼隔壁桌的客人,什么都没说,拉起儿子就走。儿子知道我们闹别扭了,望了我一眼,很乖顺地放下勺子,默默地跟着她出去了。
但这幕静默的争吵还是引来食客的目光。他们匆匆地看我,又匆匆地回过头去,过一会儿又匆匆扭过头来看我。我已经没有了继续吃的兴致。
她带着儿子离开后,我静坐了差不多吃完一碗羹的时间。面前的半碗残羹已不再有热气飘出。扫码,结账。我又一瘸一拐地走出餐馆。来时是一家三口,一碗羹吃丢两个,深于一切嘲讽。
走出餐馆的一刻,一天的脚疼经验,忽然让我悟出了全新的走路方法——全脚掌着地。这样走路鞋面不会折,脚趾也就不会痛。明天一定要买一双合脚的鞋,最好是一双洞洞鞋。边想着鞋,边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漫无目的地走过一家家门店。
来了一条微信,是她。“我带孩子在四周看看想给你买双拖鞋。”她说。这还像回事。紧接着来了第二条微信:“拖鞋没买到。”白欣慰一场。第三条微信是:“我跟孩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吃火锅,你吃完就过来吧。”紧接着发来定位。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玩了一天,她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在东门老街我们爷俩吃完油炸蚂蚱后,她想吃红柳大肉串,她说她吃不完一整串,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我说在哪吃不了一根羊肉串,偏要在广东吃新疆的东西。回想起来,我当时拒绝红柳大肉串的坚定眼神也一定不亚于入党宣誓。而当时她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的。老家人常说“若要公道,打个颠倒”。换位思考一下,自己倒把自己劝解开了。我要是她的话,我很大概率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给她去买双拖鞋。想起结婚第二年,我过生日,那天我说想出去看电影,她说她累了,不想动弹。三说两说,吵了起来。她哭着走出家门。我没有去找她,在家睡了一下午。临近晚饭的时候,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她说她沿着河边的景观道走了一下午,边说边流下眼泪。
是的,我做不到。
打开步行导航,我用刚刚悟出的方法,向她发的位置一摇一摆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