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春荣
村前有条小路,弯弯曲曲伸向村南那片四季明澈如镜的天然水塘。水塘与永定河相连,水塘不大也不小,东宽西窄,呈扫帚形状,村里人叫它扫帚塘。
那里长着茂盛碧绿的蒲棒草(菖蒲)、水稗草、苜蓿草、野芹菜等,最多的植物就是芦苇。水塘,是芦苇的乐园,它们紧靠着浅水处的塘沿、沟沿,就那么野性肆意地疯长着,一簇簇,一片片,郁郁苍苍。芦苇的适应性特强,根本不用谁去照料。它走过春风夏雨、日晒夜露,从芦芽出水、芦青放叶,到芦茎拔节、芦花绽放,循着自己的生长节律,一天天走向成熟。
芦苇盘根错节,猬集而生,清瘦的筋骨坚韧挺拔,繁茂而纯静,秀水独清幽,怒放的生命遍布水塘,把生养它的大地装扮得鸟语花香。芦苇一动一静,形态各异:狂风大作时,苇丛陡然变成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戈矛撞击,万箭齐发,金鼓、号角不绝于耳,汹涌着澎湃的激情;风和日丽时,芦苇荡默默地守护一方安宁,天高云淡,翠华低垂,成了村庄不可或缺的风景。艳阳高照的时候,站在岸边一望,湖水粼粼闪着银光,明晃晃地刺眼,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透着乡村特有的韵味。在我儿时的扫帚塘,青蛙鸣唱,鱼虾活跃,鸟儿高空飞,蝴蝶低处落;红的花、绿的叶、紫的果······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各色花卉,红扑扑、紫嘟嘟、粉盈盈、黄灿灿,蓬蓬勃勃如火如荼,竞相追逐生命的精彩,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初春,乍暖还寒,苇子的嫩芽开始呈紫红色,慢慢地伴着气温升高,嫩芽由紫变黄,再由黄变绿。春风带着召唤,苇子沐浴在阳光雨露中,茂盛地往上窜,远远地望去,苇子随风波动,碧波荡漾,煞是壮观。芦苇疯长之时,在宁静的夜晚,走到苇塘旁,仿佛能听到苇子“咯吱咯吱”的拔节声。
芦苇绿的滴翠,鸟儿哨得清丽婉转,我的心也开始萌动起来,忍不住摘下一片苇叶,撮在嘴边,悠悠然吹出绿色的旋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清澈的水面如镜子般平滑,水面一漾一漾,忽然“扑棱”一声,目之所及,朵朵水花四溅,鱼儿一跃而起,急速地在水面撒了个欢儿,倏忽隐入苇丛不见,圈圈涟漪迅即扩散开来,一圈,两圈,三圈·····平静的水面水波不停地扩展,引得鸬鹚等水鸟,不时“唰”地低空掠过,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然后箭一般射上天空。夏天的清晨,静谧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青烟缭绕,欲散未散,微风吹来,苇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村子就在清丽婉转的鸟鸣旋律声中,人就在与芦苇的彼此守望里,清清爽爽,滋滋润润。苇丛如梦,亦真亦幻。转眼到了端午节前夕,大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苇塘里,开始打粽叶。打粽叶是有讲究的,首先要看外形尺寸。芦苇叶子的宽度、长度都要达到包粽子的要求。接着得看品相,色泽要鲜绿均匀,表面洁净,不能有虫斑。选好了目标,就动手了,一只手握紧苇茎秆,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夹住叶子,轻巧快速地向下劈,一张完整的粽叶就下来了。这个“劈”的动作最关键,不在劲儿大,而在速度,慢了,会把芦苇秆身上的皮一起扯下来,俗称“脱裤子”,不仅粽叶不好用,还伤苇子。太快,则容易撕裂了叶子,所以得用巧劲儿。学校放暑假了,我们忙不迭把课本一扔,像出笼的小鸟,小伙伴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叽叽嘎嘎”一头奔向芦苇塘。在水塘边,柳树下,我们把嫩绿的柳条圈成一个圆,装饰了绚丽的野花。我们头戴五颜六色的花环,像一只只纯美的小鹿,奔跑着,跳跃着,欢笑着,在苇塘岸畔唱着歌: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像许多花儿开放。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亲爱的叔叔阿姨们,同我们一齐过呀过着快乐的节日……”
扫帚塘里有许多故事和乐趣:摸鱼、捞虾、逮蜻蜓、抓蚂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野鸭蛋……富饶的芦苇塘,花草树木茂盛,鱼虾、昆虫俱全,给飞禽们提供了理想的家园和丰富的食物,鹧鸪、斑鸠、画眉、翠鸟、野鸭······百鸟争鸣,各种各样的鸟在苇塘或岸边栖息、嬉戏。鸟的性格千差万别,原来我对布谷鸟(别名:杜鹃、杜宇、子规等)甚是喜欢,每逢春播时节它开始鸣叫,它的叫声如水波一样纯净,清脆、婉转、甜润又柔和,山泉似的潺潺流出,是最好听的鸟鸣之一。后来我在岸边灌木丛中发现,布谷鸟自己从不筑巢,常常趁苇莺不在的时候,把蛋产在苇莺窝里,让苇莺替它孵蛋,苇莺跟布谷鸟长相极为相似,连鸟蛋都能以假乱真。布谷刚出蛋壳的雏鸟就继承了父母蛮横的损人利己的基因,用身体把苇莺雏鸟推出巢穴,憨厚善良的苇莺就一直把窝里的布谷鸟当成自己的孩子喂养。对布谷鸟的恶霸行为,我总是心存怨恨。上初一时,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我见过的鸟”,同学们都在为自己喜欢的鸟大唱赞歌,而我写的《布谷鸟的好与坏》被语文老师表扬并放到学校的范文栏里,供全校学友学习参考。
扫帚塘这个天然乐园,既有无穷的乐趣,也隐藏着可怕的危险。我和同学在苇塘边割猪菜时,曾经和野鸡脖子(学名锦蛇,全身花纹五彩斑斓,与雄野鸡花纹相似)遭遇,吓得我们丟下菜筐就往家跑……还有一回,我们三名女生在苇塘沿寻找黑甜甜(学名龙葵果,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还没走几步,二兰子就感觉到有一条软棉绵、凉兮兮的东西缠到了小腿上。低头一看,我的妈呀!腿上缠的是一条有一寸粗的菜花蛇。再细看,脚底下正踩着蛇头,蛇头大张着嘴,嘴中伸出一个两分叉的蛇芯子,来回转悠。二兰子魂飞魄散,就剩一个能够尖叫的肉体了。二兰子的叫声引来了几个男生。还是高文胆大,他从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就开始砸蛇头。蛇头被砸个稀烂后,从二兰子的腿上剥下了蛇身,将蛇身砸成三段,分别埋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据村里老人讲,晚上星星全了的时候,蛇的身尾又会长在一块,寻人报复。幸好踩到的是蛇头,如果踩到的是蛇尾怎么办?二兰子晚上睡觉时不敢合眼,就怕那条蛇重新复活,钻进被窝里来报复。从此她再不敢到苇地吃黑甜甜了。秋风起兮,落叶潇潇,草木摇落露为霜。到了秋天,苇子开始发黄。芦花乍开时,花呈白色,转瞬之际就变成了淡淡的紫色,到了深秋,芦花是深紫色的。当几行大雁在空中飞过,芦花魔术般地现出洁白。第一次看到芦花飘飞的人,也许在恍惚之间,以为那漫天白絮是早来的飞雪。夕阳下的芦花被染得粉红,丝丝袅袅地随风飞舞,仿佛下着纷纷扬扬的彩雨,芦苇荡少了几分凄清。芦花漫天飞扬,如雪花纷飞,悄无声息地散落在地上。一群群候鸟腾空飞起,在芦苇上空久久回旋,鸣叫声中,带着对故土的眷恋。隆冬,层层枯黄的芦苇叶子,经受了风吹霜打和雨雪冰冻,开始叶落归根,这时人们开始收割苇子。锋利的镰刀,麻利的动作,成片的苇子纷纷倒地。然后进行分类捆绑,稍细一些的苇做房箔,匠人首先量好房盖的尺寸,然后按照规格编织起苇箔。等房子主体工程建起,上完大梁,装上檩条,钉上椽子,在椽子上面平铺苇箔……稍粗一些的苇子是用来编织炕席的。儿时的我是睡在铺着苇席的土炕上长大的。父亲是编炕席的巧手。在编织炕席时,先把土炕面积量好,然后选择好场地,把成捆的苇子摆放在那,用锋利的镰刀利索地将苇子从中一破为二,苇条宽窄均匀、柔软光滑。洒上水,苇子潮湿后,在苇磙下碾,碾软后去皮,苇子会柔软得如同面条。父亲会按照房主的意愿,设计好图案花纹,熟练地编织起来。随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的灵活摆弄,苇条上下翻飞,顺从的苇条似乎懂得父亲的心意,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两天的工夫,一面平整结实、光滑漂亮的炕席就编好了,我会在光滑的炕席上翻几个跟头。我的表哥连弟聪明伶俐,每次收苇时,他都要找出直溜溜的苇管,用小刀把它割成六公分左右长度,并在一头削成斜面,在斜开的面上,再割开一条缝隙,屏住呼吸,小心地从苇筒里取出苇膜,夹在刚开的苇缝中,一个小小的苇笛就诞生了。吹起来清脆、悠扬、婉转。苇笛声飘扬在家乡的上空,传向远方。五十多年过去了,耳畔还会时不时地响起家乡的苇笛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欢乐和悠悠的怀念之情!现在想来,芦苇塘那一个个故事是一个梦幻般的童话王国,天然、原生态,有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快乐,欢笑着,奔跑着,清纯的眼神对应着蓝天白云,鼓荡起春风浩荡的情怀。可是,童年的歌声被鸟儿衔走,儿时小伙伴的身影只在依稀的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