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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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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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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肋骨》:蝉蜕、空房子及其背后的光亮

 

看王家卫的热播剧《繁花》,我被辛芷蕾饰演的李李惊艳了。她像一只梅花豹,优雅而又不失侠气,一颦一笑都彰显着夺人心魄的美。而陕西青年诗人李李的诗集《风的肋骨》同样让人惊艳。

当我拿到这本诗集,第一眼就被封面上的图画吸引住了。一只蝉仰面朝天,与一片小村落杂糅。几经挣扎,几番守望。此刻,二者正平躺在雪白的底板上,不露声色地展示故乡被掏空的一面,讲述和村庄有关的人事变迁与时空转换,令阅读者思绪万千。

在中国高速运转的城市化进程中,数以亿计的农民远离故土,奔赴城市谋求生计,他们的子女也纷纷外出求学或者务工。于是,村庄一改热闹鲜活的常态,长时间陷入被空心化的窘境。写诗,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化观照。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诗写者尤其是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诗人将目光投向故乡,热衷于书写与村庄有关的主题,比如怀念、反思以及畅想,等等。

李李亦是如此。到西安工作之前,她曾在柞水中学任教,并在那里生活和学习多年。故乡的亲友、泥土与草木都给诗人留下深刻的印记。某些生动的事物沉淀在血液和记忆深处。就像方言,长期在陌生的语境里休眠,一碰到操着同样乡音的人,立刻满血复活。

教书之余,李李喜好以分行的文字书写乡情、亲情以及爱情。《风的肋骨》是其近年来诗歌创作优秀成果的集结。诗集共分五辑,包括土豆花、空房子、陶盆鱼、风的肋骨和半封情书。其中,第一辑和第二辑内容与乡土有关。这些作品是自然而质朴的,散发着雨水过后青草的香气。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内在于心,外化于形。传统诗词中的景物大多都是情感或思想的体现。对于现代诗而言,包括景物在内的意象是诗意之所系。意象的选择与使用,往往能左右一首诗的质地与格局。在《风的肋骨》中,“土豆”、“蝉蜕”和“空房子”等意象的使用别出心裁。这些意象自带乡土气息,不仅贴近现实生活,而且从现实生活中化出诗意的高度。

作为李李诗歌中最常用的意象之一,土豆具有特殊的意义,寄托着作者对乡土的深刻眷恋,更裹藏着她对父亲的深切怀念。“挖着、挖着/ 父亲自己也成了一颗土豆”(《土豆啊,土豆》)“父亲在深爱的土地里/和土豆说悄悄话”(《惊蛰》)“这时候,土豆还没有醒来/穿上棉布鞋,再次丈量田野和村庄”(《腊月》)

表面上看,诗人是摹写土豆和父亲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是陈述自己与父亲难以割舍的牵连。由于被赋予浓厚的主观元素,土豆不再是普通的农作物,而是有温度、有责任感的生命个体,从而让诗歌文本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

随着亲人的故去和光阴的流逝,故乡成了回不去的原乡。无论是心理,还是地理,都处于一种虚空状态。“而我分明看到/那个破败的老屋/风吹过的时候/摇摇欲坠的老人/瘦骨嶙峋/像一只被岁月掏空了的蝉蜕”(《蝉蜕》)。诗人是敏感的,也是敏锐的。她发现了“蝉蜕”和“空房子”的共性,并将这两个意象糅合在诗句中,客观地呈现村庄的虚空,特别容易引发读者共鸣和共情。

只有远离故乡的人,才能全面地看待故乡,也才能真正体味到故乡的伤和疼痛。

栖身城市,回望故乡,李李看到“身后,空荡的老屋/更加斑驳,消瘦”(《炊烟》),看到“故乡和异乡,有部分已经开始坍塌”(《开往关岭的火车》),看到“雪落无声。一夜间/通往老家的唯一山路被掩埋得/严严实实”,于是发出感叹:“我被甩进了都市的喧嚣/隧道的两端,一端连着根脉/另一端连着孤独、离愁”(《终南山隧道》)。“旧门扉已从那年回来,又一次怀抱火焰/唯独,落下了你”(《对联》)感伤的气息在字符与字符之间涌动,溢出纸外,就成了化不开的乡愁。

李李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诗人并未由于村庄的虚空而意志消沉,而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像土豆一样用力生长,像土豆花一样努力绽放。对于故乡,也积极地发现和呈现它的另一张面孔。

“我的母亲,秦岭山中槐花一样的女人/已经爬不动木梯,却依旧/摘下最新鲜的露珠/香味从厨房开始,填满空寂的院落”(《槐花》)。作者笔下的母亲和槐花一样普通,却又和土地一样隐忍。历经骤雨疾风,咽下生活的愁苦,藏起所有的不如意,张罗一桌可口的饭菜,款待子女,也款待自己。于是,冷清的老屋温暖起来,失血的村庄活络起来,诗歌的色调也明亮起来。

“每个清晨,我盯着镜子/父亲,你年轻的样子就在我的眉眼间/微笑,或叮咛”(《这个节日,想起你》)“那座山,就在远方/山路上,有一些光/在微弱地晃动”(《远山》)“女儿鼓着嘴巴用力在吹/ 湛蓝的天空下/立刻,开满了许多漂亮的伞花”(《蒲公英》)父亲的微笑、山路上的光以及蓝天下的花伞,这些意象自带暖意,散落各处,展现亲情的魅力和生命的张力,进而给村庄涂上一层亮色,让人在虚空尽处看见丰盈,看见老地方的新希望。

而《秋天的白桦林》则从另一个维度阐释柔软背后的坚韧。诗人在诗中写道,“窗外,风又一次吹过秋天/吹过桦叶沙沙地响。天黑的时候/她的伤口/再次裸露出一根根骨头”。这看似冰冷的画面,给人强烈的在场感,如同亲手触摸到风的肋骨。草木在风里枯黄,也在风里返青。秋冬过后,又是生机旺盛的春秋。这些明亮温婉的色调漫过乡土,延伸到都市,并且扩展到陌生人身上。

“幕墙外/ 夕阳为他们裹着神圣的光/ 他们像两片风中的树叶/ 划过的地方阳光更加灿烂”(《没有一片叶子是多余的》)”“花花绿绿的小衣服/ 再次挂了起来”(《晨曦》)“掩饰不住的光线/透过纱窗/在地板上开出了几朵明亮的栀子花”(《门诊大楼》)在这些作品中,李李将目光投向在异乡打拼的普通人,例如高空蜘蛛人、电力抢修工以及症状各异的病患。他们就像一棵棵不起眼的土豆苗,在城市化的夹缝里呼吸,在碎片化的天空下生长,在边缘化的处境中向上,期待有朝一日开出理想的花朵。

现实的世界,难免有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乐观的人,总是更容易发现阴影背后的光亮。

“喜欢用春风的手指/捡拾落叶,或者/喜欢用晨曦的眸子/审视日暮晚霞的厚重”(《自画像》)“在生活里,丰盈需要些许时日/一首优秀的诗歌,腹稿已基本形成”(《如初》)透过温润而积极的文字,我看到一个温和而认真的诗歌书写者,正在朝着更加深刻、厚实的方向,且歌且行。


李李:笔名陌小小,陕西柞水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绿风》《诗潮》《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歌》等刊,有作品入选《中国精短诗选》《中国青年作家年鉴》、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出版诗集《风的肋骨》。


【附】李李的诗五首


土豆啊,土豆


小时候,跟父亲去挖土豆

父亲的锄头总是挖得较远

他说,土豆在暗处会摸索着阳光前行

 

刨出来的土豆

白白净净地堆在地面

我在后面统统捡进了竹笼……

 

挖着,挖着

父亲自己也成了一颗土豆

邻里乡亲将父亲种进后山的那天

下了一场雨

 

天空很低。我看见

父亲从土里长出来

他弯腰弓背,把整个天空

背在背上。只有土豆花像一只泪眼

镶嵌在云端

蝉衣

鸣叫突然消失了

我打开手电筒

树干上,一只蝉的背部

已经撕裂

翅膀不住颤抖

它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

剥离尘世

 

再次路过那片菜地

我看见,一座空房子

起伏在秋风里

 

炊烟

 

车,驶出了眼睛

你还站在瓦楞上挥手

身后,空荡的老屋

更加斑驳,消瘦,疾病一身

他们,不得不挤进异乡

解决房贷,车贷,孩子的入学

那里没有柴火灶

有人枯坐黄昏

在文字中将你升起

你黯然。等待腊月亲人归来

而更多的时候,你是沉默的

沉默在他们的骨缝

像一只低飞的鸟,不忍离开

芦苇秋日白

在黄昏。风吹响了芦苇

秋天就白了头

那些被天空取出水分的羽毛

正被风带去陌生的地方

没有犹豫。沿着河流的方向

蜿蜒而去

落到地里又会长出另一个春天

撞在心上就会开出诗意的花朵

即使到了万物萧瑟的季节

又在镰刀的邀请中潜回久别的村庄

拥抱取暖。一堆堆篝火

点燃了暗夜

轻轻托住老人们的腰疾

或者梦境

秋天的白桦林

白桦林,将风的肋骨吹白

 

呼出一朵白云

脚下就传出枯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藏在那颤巍巍的声线中

写诗,悟道,枯坐

 

有时,抱紧膝盖

看见整片整片的雪从身体里飘落

便开始幻想,教堂里的那场婚礼

该是神所赐的祝福

 

窗外,风又一次吹过秋天

吹过桦叶沙沙地响。天黑的时候

她的伤口

再次裸露出一根根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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