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前夕,苏北某县大河村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远处的田野、错落的农舍在雾中影影绰绰,静谧得像一幅水墨画。村里的大喇叭时不时传出几丝过年的喜庆音乐,可这热闹劲儿,怎么也渗不进村头敬老院那略显破旧的院落。
83岁的陆常胜,躺在敬老院那张窄小的铁床上,走完了他平淡又辛劳的一生。窗外,寒风轻轻拍打着窗棂,像是在为他送行。
消息传开时,天还没亮透,给敬老院送蔬菜的王婶哈着白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第一个遇到的邻居。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在这不大的村子里迅速传开,村民们听了,都只是在自家院子里,对着空气轻轻叹了口气。
陆常胜的长子陆有品,在外经商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也因此多年未归家,对老父亲的关怀少之又少。他接到电话时,正在南方的豪华酒店里谈一笔大生意,灯光璀璨,身旁的秘书正有条不紊地汇报着工作。他愣了好一会儿,手机差点滑落,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后缓缓放下电话,沉默良久,才对秘书说:“我爸走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可他的思绪却飘回了苏北老家那低矮的老屋。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为了供他们兄弟俩读书,农忙时在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农闲时还四处找零活干,粗糙的双手满是老茧和裂口,可每次递给他学费时,那双手却无比坚定。想到这里,陆有品的心里一阵抽痛。
与此同时,次子陆有德,正在镇上自家那堆满粮食的仓库里,借着昏黄的灯光清点账目。妻子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这下可咋办?老头子走了,这丧事可不能办得太寒碜,不然村里那些人不得戳咱脊梁骨。”陆有得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慌啥,该咋办就咋办。”可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这丧事办下来,得花不少钱呢,这些年虽说家境殷实,可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哪能不心疼。
二
陆有品包了一辆车,带着几个手下匆匆往家赶。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窗外的景色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可他却无心欣赏。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那日渐佝偻的背,那满头的白发,愧疚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陆有德这边,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他先是请人把老屋简单收拾了一番,虽说父亲没在这住多久了,但毕竟是根,丧事得在这办才像样。他还特意去镇上的棺材铺,挑了一口上好的棺材,那棺材纹理清晰,材质厚重,他想着,这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点交代。
陆有品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老屋上,给那破旧的瓦片镀上了一层金黄。他看着那熟悉又有些破败的老屋,眼眶一下子红了。走进老屋,看到父亲的遗体已经被安置在堂屋,身上盖着一块白布,他的双腿一软,缓缓走到遗体前,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爸,儿子回来晚了。”陆有品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悔恨。
这时,陆有德也赶了过来。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和复杂的神情。
“俺哥,你回来了。”陆有德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陆有品点点头,说:“有德,这些年,辛苦你照顾爸了。”
陆有德苦笑着说:“我也没尽到多少孝,还把爸送进了敬老院。”其实,这话里藏着些埋怨,这些年哥哥在外面风光无限,对家里不管不顾,现在倒说起风凉话了。兄弟俩又沉默了一会儿,陆有品说:“爸的丧事,我来操办。”他想着,自己这些年亏欠父亲太多,这次一定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也算是弥补一点自己的过错。
陆有德连忙说:“哥,这怎么行,咱兄弟俩一起办。”他心里可不乐意,哥哥突然回来,就要独揽大权,这不是抢风头吗?再说了,自己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的丧事自己怎么能置身事外。
陆有品坚持道:“我这些年在外面,没照顾好爸,现在就想好好送他最后一程。”他说得情真意切,可在陆有德听来,这不过是哥哥在做表面功夫,想挽回点名声罢了。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气氛渐渐变得有些紧张。
三
丧礼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村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冬日的暖阳慵懒地洒在村子里,村民们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
“你说老陆两个儿子,平时对老人不管不顾,现在老人走了,倒要把丧事办得这么风光,这不是作秀嘛。”李婶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就是,听说老大这些年在外面赚了大钱,可都没怎么回过家,现在回来大操大办,还不是为了面子。”张大爷抽了口旱烟,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
这些话传到陆有品和陆有德耳朵里,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陆有品觉得自己是真心想弥补,却被人误解;陆有德则觉得自己虽然把父亲送进了敬老院,但也是无奈之举,现在却被人指指点点。
陆有德看到哥哥如此大张旗鼓,心里有些不服气。他觉得自己不能被比下去,于是也开始暗中准备。他找到镇上最好的唢呐班,那唢呐班的班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名叫赵大胆,在这一带小有名气。陆有得和他谈好了价钱,还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在丧礼上好好表现,把场面撑起来。
陆有品听说陆有得请了镇上最好的唢呐班,心里也有些着急。他四处打听,终于得知邻镇有一个更厉害的唢呐班,班主叫刘麻子,是个远近闻名的高手。据说他吹的唢呐,能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甚至有人听了他的唢呐声,当场就晕了过去。陆有品喜出望外,立刻托人联系刘麻子,开出了高价,请他来给自己父亲的丧礼吹唢呐。
刘麻子一开始有些犹豫,因为他已经接了其他的活儿。但陆有品开出的价钱实在太高,他还是心动了。他答应陆有品,一定会在丧礼上拿出看家本领,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唢呐声。
四
丧礼的前一天,灵棚已经在老屋前搭好了。那灵棚用白色的布幔围成,上面挂着一些纸花和挽联,在寒风中微微飘动。陆有品和陆有德站在灵棚前,看着忙碌的人群,心中都有着各自的想法。
“俺哥,明天的丧礼,你就等着瞧吧。”陆有德突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
陆有品看了他一眼,说:“有得,咱办丧事,是为了送爸最后一程,不是为了比谁更风光。”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透着真诚,可在陆有得看来,这只是哥哥虚伪的表现。
陆有德哼了一声,说:“俺哥,你别装了。你这些年在外面,对爸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回来大办丧事,不就是为了面子吗?”他终于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这些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陆有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有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对,但我现在是真心想弥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心里既委屈又无奈。
“弥补?你这些年赚的钱,有多少花在爸身上了?现在回来搞这些虚的,有什么用?”陆有德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我……我是忙生意,没时间。”陆有品试图解释。“没时间?你就有时间赚钱,没时间管爸。”
陆有德根本不听他的解释,“这些年,我虽然把爸送进了敬老院,但我也经常去看他,你呢?你去过几次?”
两人越吵越激烈,周围的人纷纷过来劝架。冬日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像是在为这场兄弟间的争吵伴奏。
“别吵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闹。”本家的长辈三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你们父亲刚走,你们就不能让他走得安心点吗?”
在众人的劝说下,兄弟俩终于停止了争吵,但彼此的眼神里都还带着怒火。
五
第二天一大早,丧礼正式开始。陆有品请的唢呐班率先吹响了唢呐。那声音低沉而悲伤,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如同一股冷风吹进人们的心里。
陆有品跪在灵柩前,神情悲痛,看着父亲的遗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陆有德却不屑一顾。他蹲在一旁,等着刘麻子的唢呐班出场。不一会儿,刘麻子带着他的徒弟们来了。他们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背着唢呐,一脸严肃。刘麻子走到场地中央,清了清嗓子,然后举起唢呐,吹奏起来。
刘麻子果然名不虚传,他吹奏的唢呐声高亢激昂,如泣如诉。那声音一会儿像是山间的溪流,缓缓流淌,诉说着陆常胜一生的艰辛;一会儿又像是狂风暴雨,猛烈地敲打着人们的心灵,让人忍不住流下眼泪。在场的人听了,都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陆有德得意地看了陆有品一眼,说:“俺哥,怎么样?我的唢呐班比你的强吧。”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这场比拼中,他已经赢了。
陆有品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的灵柩,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场比拼已经变了味,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输掉。
就在这时,陆有品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找到村里的一个老人,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老人听了,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回来了。陆有品走到女子面前,说:“姑娘,麻烦你了。”女子微微一笑,说:“陆先生,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原来,陆有品请的这个女子,是一个专业的哭灵人。在苏北农村,哭灵是丧礼中一个重要的环节。高水平的哭灵人,能把死者的一生用哭声和唱词表达出来,让在场的人都深受感动。
哭灵人站到灵柩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哭灵。她的哭声婉转悠扬,如同一首悲伤的歌曲。她一边哭,一边唱着陆常胜的生平,从他年轻时的艰辛,到为了抚养两个儿子所付出的努力,再到晚年的孤独。她的哭声,让在场的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陆有德没想到哥哥会来这一手。他看着哭灵人,心中既惊讶又有些不服气。他想了想,突然又有了一个主意。
他找到刘麻子,悄悄地对他说:“刘师傅,你能不能也找个人来哭灵,价钱不是问题。”
刘麻子想了想,说:“行,我有个徒弟,哭灵也挺在行的。”
于是,刘麻子的徒弟也站到了灵柩前,开始哭灵。两个哭灵人一左一右,哭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十分奇特。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两个哭灵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兄弟俩真是有意思,为了面子,居然请两个哭灵人来比拼。也有人说,这丧事都变了味,完全成了一场闹剧。
陆有品和陆有德却顾不上这些议论。他们都在看着自己请的哭灵人,希望自己的人能更胜一筹。
六
哭灵的比拼还在继续,两个哭灵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被这悲伤的气氛所感染。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进了村子,停在了灵棚前。
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下来。
这名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面容憔悴。她走到灵柩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爷爷,您怎么就走了呀?孙女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呢。”女子的哭声撕心裂肺,让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陆有品和陆有德都愣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女子,一脸的疑惑。
“你是谁个?”陆有品忍不住问道。
女子抬起头,看着陆有品,说:“大伯,我是晓妍啊,您不记得我了?”
陆有品这才想起来,这个女子是他堂哥的闺女。从学前班到小学,晓妍一直生活在大河村,经常受到父亲的接济。多年前随父母搬到了城里,和他们很少联系。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突然出现。
“晓妍,你怎么来了?”陆有德也问道。
晓妍哭着说:“我昨晚梦见爷爷去世,一找人打听竟然是真的。就赶紧赶回来了。小时候,爷爷对我可好了,我不能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晓妍的出现,让原本就热闹的丧礼更加引人注目。村民们都在议论着,说这晓妍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么远还赶回来奔丧。
陆有品和陆有德看着晓妍,心中都有些惭愧。他们想起自己这些年对父亲的忽视,再看看晓妍的孝顺,心中不禁有些自责。
哭灵的比拼还在继续,但此时,陆有品和陆有得已经没有了心思。他俩看着晓妍,又看看父亲的灵柩,心中都在反思着自己的行为。
终于,哭灵结束了。两个哭灵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村民们也都从悲伤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陆有品走到陆有德身边,说:“有得,咱别再比了。这丧事,是咱给爸的最后一份心意,不是用来攀比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真诚。
陆有德点了点头,说:“俺哥,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这些天的争强好胜,让他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也烟消云散。
七
丧礼结束后,陆有品和陆有德把父亲安葬在了村后的山上。
冬日的山上,草木泛黄,寒风割面。他们在父亲的坟前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他们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
回到家后,陆有品对弟弟说:“有德,以后咱兄弟俩要多联系,别再像以前一样了。”
陆有德回应说:“俺哥,你放心,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
陆有品又在老家待了几天,他走的时候,陆有德一家都来送他。看着弟弟一家,陆有品的内心充满了暖意。
在回城的路上,陆有品望着窗外的景色,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父亲的一生,也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汽车疾驰,窗外的田野、树木快速后退,他不禁自问,经过这场丧事,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就稳固如初吗?未来的日子里,柴米油盐、生活琐碎,又会不会让兄弟俩再次产生嫌隙?
陆有德回到家后,和妻子、女儿围坐在桌前,灯光昏黄,一家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曳。他告诉她们,以后要多关心身边的人,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妻子轻轻点头,女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可陆有德心里明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真正落实到生活里,又谈何容易?
从那以后,陆有品和陆有德的关系越来越融洽,经常互相走动,逢年过节也会一起回老家,看望村里的长辈。村民们看到他们,都会笑着打招呼,可兄弟俩心里都清楚,过去的伤痕虽在慢慢愈合,却依旧留有淡淡的疤。
许多年后,当陆有品和陆有德相约回到老家,站在父亲的坟前,他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愧疚和遗憾。他们静静地站着,默默祈祷,希望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一阵微风吹过,吹动地上的尘土,吹动人们的衣角,也吹动青青的麦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