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林的雨季,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林间蒸腾起白茫茫的雾霭,裹着浓重的腐质气息和野芭蕉熟透的甜腻,沉沉地压在岩温的肺腑上。岩温踩着湿滑的苔藓,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南腊河支流边的陡坡上,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紧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痒。肩上那支装着定位仪、笔记本和应急药品的背包,此刻重得像块石头,勒得肩胛骨生疼。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雾气混合的水珠,目光锐利地扫过脚下泥泞的地面——那里,几枚新鲜的、碗口大小的圆形凹坑深深嵌在泥浆里,边缘的泥点还带着潮湿的光泽,清晰得如同刚刚拓下的印章。
“阿帕查……”岩温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只有那个庞大而温顺的家族女族长,才留下如此清晰规整的足印。它们正在移动,方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迟疑。
他猛地抬头,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雨林枝叶缝隙,急切地投向不远处那片被开膛破肚的山梁——一条崭新、刺眼的公路路基,像一条巨大的灰白色蜈蚣,蛮横地横亘在原本连绵起伏的绿色波涛之上。推土机和挖掘机狰狞的钢铁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沉闷的引擎轰鸣声,如同一种持续的低吼,固执地穿透潮湿厚重的雨林背景音,远远传来,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他越来越沉的心。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浓密的望天树冠层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伴随着几声短促、惊慌的象鸣,那声音不再是以往悠长平和的低吼,而是充满了急促的惊恐。紧接着,“噗”一声闷响,一大团湿漉漉、冒着热气的青黑色物体,裹挟着浓烈的、发酵过的青草和泥土气息,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岩温脚前不到半米的地面上,溅起的泥点甚至沾到了他的裤腿上。
岩温愕然抬头。透过被象鼻拨开、犹自晃动的巨大山芋叶片,他看到了阿帕查庞大的身躯。这位往日沉稳的女族长,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那标志性灵活的长鼻正有些慌乱地卷着、推搡着身边一头体型明显小得多、走路尚显稚嫩蹒跚的小象——那是它的幼崽“嫩嫩”。嫩嫩的步子踉跄,细嫩的鼻子不安地甩动着,发出细微的、带着哭腔般的哀鸣,紧贴在母亲庞大的身躯旁,寻求着庇护。象群的队形不再是以往悠闲的纵队,它们挤作一团,彼此推挤着,成年象们不时发出低沉而短促、充满警告意味的嘶鸣,巨大的耳朵紧张地扇动,搅动着沉闷的空气。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浓烈的、带着应激气息的腺体分泌物味道,刺鼻而紧张。
它们被那条突兀出现的灰白“蜈蚣”挡住了去路,迷失在祖先走了千百年的迁徙林道边缘。
岩温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从背包侧袋抽出对讲机,冰冷的塑料外壳沾着他手心的汗:“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岩温报告!‘阿帕查’家族在7号区域边缘,状态异常!位置靠近新公路南段路基!重复,象群极度不安!请求暂停前方机械作业!可能有危险靠近!”
他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啸骤然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尖锐、恐惧、充满无助的痛苦,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耳膜。
是嫩嫩!
岩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拨开身前纠缠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丛。粗粝的叶片和尖刺划过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他也全然不顾。疯长的飞机草和野葛藤死死缠住他的脚踝,每一次挣脱都耗费巨大的力气。那绝望的哀鸣如同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也撕扯着他的神经。
终于,他冲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边缘。眼前的情景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一个被茂密杂草和枯枝败叶巧妙伪装的深坑,赫然出现在那里。坑口边缘的泥土很陈旧,长满了苔藓,显然是废弃已久的捕兽陷阱。坑底,小小的嫩嫩正在徒劳地挣扎。它的一条前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深深卡在坑壁一根粗大尖锐的、早已腐朽断裂的木桩缝隙里,每一次痛苦的扭动都引来更凄厉的哀鸣。坑底潮湿的泥浆糊满了它小小的身躯,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对剧痛和死亡的巨大恐惧。
坑沿上方,母象阿帕查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一般疯狂地冲撞着,它那能轻易推倒小树的巨鼻狂暴地卷起泥土、石块和断裂的灌木枝,狠狠砸向深坑边缘,试图扩大那个禁锢它孩子的牢笼。它那低沉雄浑的悲鸣不再是警告,而是彻底撕裂的绝望和暴怒,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发抖。每一次撞击,都让坑壁的泥土簌簌落下,扑簌簌地掉在坑底嫩嫩的身上,加深着它的恐惧。整个象群都被这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点燃了,成年象们围在坑边,焦躁地踏步,甩鼻,发出震耳欲聋的应和吼声,巨大的脚掌将周围的地面践踏得一片狼藉。它们用庞大的身躯组成一道愤怒而绝望的屏障,隔绝着外面的一切。
岩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强迫自己冷静,对着对讲机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沙哑变形:“指挥中心!紧急情况!小象‘嫩嫩’坠入废弃陷阱,严重受困!母象阿帕查情绪失控!象群包围!7号区域废弃矿坑位置!重复,极度危险!请求紧急支援!立刻停止附近所有机械作业!立刻!”
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电流噪音和调度员同样紧张的确认声。岩温知道,救援需要时间,而愤怒的象群和深陷痛苦的小象,每一秒都处在失控的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试图在不进一步激怒象群的情况下,挪到更近一些的地方观察嫩嫩的伤势。阿帕查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盈满疯狂泪水的巨大眼睛死死盯住了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昔的温和与熟悉,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最原始的暴戾和攻击性。它巨大的头颅猛地扬起,发出一声撼动山林的怒啸,前蹄重重刨地,卷起的泥块呼啸着朝岩温的方向飞来。
岩温猛地向后翻滚,险险地躲开。泥土和碎石砸在他刚才藏身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靠在冰冷的树干后,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不行。强行接近,只会被疯狂的象群踏成肉泥。怎么办?
暮色四合,浓重的、带着水汽的蓝灰色迅速吞噬了雨林。寨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晕开,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低矮的傣家竹楼下,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村主任玉恩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烦躁地敲着铺着篾席的矮桌。几个寨老蹲在角落,叭嗒叭嗒抽着水烟筒,辛辣的烟雾缭绕,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年轻的岩罕刚被派去探查情况回来,脸色苍白,声音还在发颤:“……岩温哥被堵在林子那边了,根本过不来!象群围着那坑,疯了似的!阿帕查那样子,太吓人了……推土机……推土机那边动静更大了!”
“轰!轰!轰——”远处山梁上,大型机械作业的沉闷轰鸣,透过雨林湿重的空气,隐隐传来,仿佛巨兽沉睡时的呼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力量,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一次引擎的发力,都让竹楼那单薄的篾片墙壁微微震颤。那是即将彻底切断象道的宣告。
“这路……真就不能再等等?”一个老人哑着嗓子,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那是神象通过的路啊……堵死了,它们……它们可怎么活?”
“等?”旁边一个负责工程协调的乡干部,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额头上也全是汗,语气无奈又带着一丝焦躁,“工期卡得死,省里都盯着呢。再说,绕开?谈何容易。测绘、预算……哪一样不得扒层皮?停一天,都是钱!”他摊开手,掌心朝上,仿佛那无形的损失就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钱!钱!就认得钱!”角落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怒气。是岩恩叔,寨子里曾经最好的猎人,如今眼神浑浊,脸颊上那道被野猪獠牙划开的旧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哐当”一声把手里的竹酒杯顿在桌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乡干部,“你们懂个屁。那是活路,是象群的命。那坑里的嫩嫩……当年它外婆……当年……”他的声音猛地哽住,像是被什么硬物堵住了喉咙,布满青筋的手紧紧攥着空酒杯,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带着痛苦回忆的喘息。竹楼里一片死寂,只有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声响和远处推土机无情的轰鸣交织。
就在这时,竹楼那吱呀作响的旧木梯上,传来了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是波岩甩老人。他像是刚从某个尘封的角落走出,身上那件靛青色的旧布衣带着一股陈年的、类似草药和樟木混合的微凉气息。寨子里的灯火仿佛刻意避开了他,将他苍老的身影衬得有些模糊。他瘦削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温润、古老的光泽。
玉恩主任连忙起身,想搀扶他:“波岩甩老爹,您怎么……”
老人却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他那双深陷在层层皱纹中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两点沉在古井深处的寒星,缓缓扫过竹楼里每一张焦虑、惶惑或愤怒的脸。最终,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一片被黑暗和机械轰鸣声笼罩的山梁方向,久久地停驻在那里。他枯瘦的手指,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微颤抖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中那个物件。
离得近的玉恩终于看清了。老人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只沉甸甸的银镯。镯身并不华丽,却异常古朴厚重,上面用极其精细、几乎难以辨认的古法錾刻着线条——那是一头安详漫步的神象,长长的鼻子卷曲着,仿佛在触碰某种无形的祝福。神象的轮廓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下,变得异常光滑圆润,泛着温润内敛的幽光。那光芒似乎并非来自灯火的反射,而是镯子本身沉淀了无数岁月和无声祈愿后,由内而外透出的某种生命。
“路……堵死了?”波岩甩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在对着虚空,对着那山梁,也对着镯子上沉默的神象低语。
“人心……也堵死了么?”
没人回答。竹楼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推土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轰隆”声。
老人不再说话。他紧紧攥着那只温润的银镯,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身走下了竹楼的木梯,身影很快融入了屋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夜,沉得像墨。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冰冷的雨鞭狂暴地抽打着竹楼、蕉叶和泥泞的土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山梁那边,推土机的轰鸣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在雨声中显得更加蛮横、更加肆无忌惮,仿佛一头急于吞噬猎物的钢铁巨兽。那沉重的“轰隆”声,每一次响起都像重锤砸在岩温心上,混合着嫩嫩在陷阱深处间歇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呜咽,还有阿帕查那持续不断、撕心裂肺的悲鸣,形成一种令人几近崩溃的绝望交响,穿透厚厚的雨幕,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腔。
他蜷缩在一棵巨大榕树虬结暴露的板状根后面,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去,湿透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对讲机早已被雨水浸透,彻底沉默。救援杳无音信。每一次推土机的轰鸣都像在宣告倒计时,他知道,当那钢铁巨兽最终逼近这片区域,狂怒的象群与冰冷的机器正面碰撞,结局只能是血肉横飞,玉石俱焚。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一丝微弱、奇异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帷幕的一缕游丝,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岩温的耳朵。
那声音……
岩温猛地屏住呼吸,侧耳凝神。不是雨声,不是象鸣,也不是机器的咆哮。是一种……吟唱?极其古老、苍凉,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大地深处、从时间的缝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更深邃的召唤力量。
是傣族古语。岩温心头剧震。只有寨子里最老的“波章”(傣族祭司)才懂一些的古老谚语。
他猛地从板根后探出头,不顾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寨子边缘那棵巨大的、据说已有千年的菩提树望去。
风雨如晦,夜色浓稠。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如同一个挣扎的巨人。树下,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苗顽强地亮着。是油灯。
就在那一点昏黄跳动的光晕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是波岩甩老爹!他像一尊古老的石像,孤零零地站在瓢泼大雨之中,瘦小的身躯挺得笔直。他仰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雨水流下。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那苍凉、断续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古老吟唱,正是从他口中发出。他的双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虔诚姿态,紧紧捧着那只古老的、刻着神象的银镯,高高举过头顶,仿佛要将它献祭给这无边的风雨和黑夜。
那声音,那孤独的身影,那高举的银镯,在狂暴的雨夜中,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瞬间击中了岩温的心脏。
“召……象……”一个几乎被彻底遗忘的词,带着电流般的刺痛感,猛地刺穿岩温混乱的思绪。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翻涌上来——在已故爷爷的膝头,在某个同样飘着细雨的傍晚,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密林,曾用一种悠远得如同叹息的声音提起过:“……召象调啊……那是人心通象心的桥……是老祖宗留下的钥匙……可惜啊,桥断了,钥匙丢了……”
爷爷的声音里满是遗憾,那遗憾沉甸甸地压在年幼的岩温心头,却很快被琐碎的日常淹没。
此刻,这失落的“钥匙”,这断裂的“桥”,竟在波岩甩老爹沙哑的吟唱中,在这绝望的雨夜,轰然重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岩温的头顶,瞬间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和绝望的麻木。那声音,那模糊的记忆,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犹豫!
岩温猛地从湿滑的板根后弹身而起,像一头被唤醒的猎豹。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旁边一片相对开阔的、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的空地。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全然不顾。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折下旁边一丛干燥的枯竹枝——那是前几天阳光晒过的,奇迹般地躲过了这场暴雨。
手在剧烈地颤抖,冰冷的雨水让打火机的齿轮变得滑腻异常。一次,两次,三次……刺耳的摩擦声被淹没在暴雨里。终于,“嗤啦”一声微弱的轻响,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顽强地在湿冷的空气中跳跃起来。它微弱得可怜,在狂风的撕扯和暴雨的扑打下剧烈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岩温猛地将枯竹枝凑近那微弱的火种。干燥的竹枝贪婪地舔舐着火焰,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带着竹子特有清香的浓烟瞬间腾起,在冰冷的雨水中倔强地弥漫开来。一团更大、更明亮、带着希望温度的橘红色火焰,在岩温手中轰然燃起。
岩温高高举起这束在风雨中顽强燃烧的火把。滚烫的竹油滴落在他早已冻僵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他却浑然未觉。火光映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雨水在那上面肆意流淌。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泥土、竹烟和火焰气息的空气,爷爷模糊的哼唱,波岩甩老爹那苍凉古老的召象调,还有童年寨子里节日祭祀时零碎的鼓点……所有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旋转、碰撞、重组!
岩温的身体,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被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力量牵引着,猛地动了起来。
脚下的泥浆飞溅。他踢踏、旋转,动作带着原始的粗犷和一种不顾一切的虔诚。每一次跺地,都溅起浑浊的水花;每一次甩臂,都带动着手中燃烧的火炬划破雨幕,留下明亮而短暂的轨迹。他喉咙里迸发出一种不成调、却饱含全部情感的低沉吼声,那不是歌,是灵魂的呐喊,是绝望中的祈求,是试图跨越物种鸿沟的、最笨拙也最真挚的桥梁。吼声混杂在风雨、象鸣和机械的轰鸣里,渺小却无比清晰。
“嗬——呀!”他猛地弓身,火把向下扫过泥泞的地面。
“哦——嚯!”他旋身跃起,火焰划出一道向上的弧光。
动作生涩而狂野,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雨水浇不灭他手中的火,更浇不灭他眼中那团近乎燃烧的光芒。
火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不远处深坑边缘的景象。
象群,那原本因愤怒和绝望而陷入狂暴混乱的象群,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阿帕查,那头深陷救子心切却不得而疯狂的母象,它庞大身躯的冲撞动作猛地停住了。它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向火光和那个在雨中疯狂舞动的渺小人影的方向。那双原本被狂暴和泪水淹没的血红眼睛,此刻竟映入了那跳跃不定的火焰。火焰在它巨大的瞳孔里闪烁,像投入深潭的两颗星子。它那沾满污泥和断枝的巨鼻,原本狂乱地抽打着坑沿,此刻却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抬了起来,朝着火光和那个舞动身影的方向,试探性地、轻轻地嗅了一下。
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血腥味、泥土味、象群应激的腺体气味,似乎还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熟悉的烟火气息。那是竹枝燃烧的清冽,混杂着一种它很久很久以前,在寨子边缘,在人类温和靠近时,曾闻到过的、带着暖意的味道。
深坑底部,嫩嫩那细弱痛苦的呜咽,也奇异地、微弱地停顿了一瞬。它小小的、沾满泥浆的脑袋,似乎也努力地朝着那光与热的方向,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呜昂——”
一声足以撕裂天地、震碎灵魂的悲怆长鸣,毫无预兆地、如同火山爆发般从阿帕查那巨大的胸腔中迸发出来。那声音超越了愤怒,超越了恐惧,是积聚了所有痛苦、绝望、守护本能后爆发出的最纯粹、最震撼的生命绝响。它压倒了暴雨的喧嚣,穿透了推土机沉闷的轰鸣,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向远处的山梁,撞进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灵魂深处。
巨大的悲鸣还在狂暴的雨夜中回荡,余音震得树叶上的积水簌簌落下。紧接着,更令人窒息的景象发生了——
阿帕查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在发出那声撕裂灵魂的长鸣后,猛地转了过来。它不再徒劳地试图解救坑中的嫩嫩,那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巨大眼睛,死死盯住了远处山梁上那几台在雨幕中如同巨兽剪影般轰鸣的推土机。那眼神,是母兽守护幼崽时被逼入绝境的、最原始也最恐怖的疯狂!
“轰——轰轰——”
推土机引擎的嘶吼陡然加剧,刺目的探照灯光束如同巨剑,猛地刺破厚重的雨帘,惨白的光柱横扫过混乱的雨林边缘,最终定格在象群所在的方向。光柱无情地打在阿帕查庞大的身躯上,将它湿漉漉的皮肤照得一片惨白,更清晰地映照出它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狂怒。
“糟了!”岩温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手中的火把几乎脱手。那刺眼的白光和骤然加大的引擎咆哮,显然是赤裸裸的挑衅。是点燃炸药桶的最后火星。
果然,阿帕查庞大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巨大的象鼻高高甩起,发出一声更加短促、更加暴烈的嘶吼。这吼声如同冲锋的号角。
刹那间,整个象群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成年公象们巨大的耳朵如同战旗般猛地张开,粗壮的象鼻笔直地朝天扬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应和咆哮。它们不再围困深坑,巨大的脚掌踏着泥泞,轰隆隆地开始移动,整个大地都在它们沉重的步伐下微微震颤。它们以阿帕查为首,排成一种令人胆寒的、紧密而充满压迫感的阵型——肩并着肩,巨大的头颅低伏,长鼻紧贴地面,如同古代战场上无坚不摧的冲锋楔形阵。那堵由数吨血肉之躯组成的、带着玉石俱焚决绝的“巨墙”,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山梁上那刺目的灯光和轰鸣的钢铁巨兽,发起了义无反顾的冲击。
“不——!”岩温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喊被淹没在震天的象吼和机械轰鸣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肉横飞的惨烈结局。
就在这千钧一发、毁灭似乎已不可避免的瞬间——
“岩温——!让开——!”
一声炸雷般的嘶吼,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顾一切的蛮劲,猛地从岩温侧后方的密林中炸响。是岩恩叔。他那道狰狞的旧疤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刺目,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岩温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岩恩叔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熊,根本不顾脚下湿滑的陡坡和纠缠的藤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他一边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紧握的一个东西狠狠抛向岩温前方的空地。
那是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布包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重重砸在泥水里,包裹的粗布散开——
一个陈旧、黝黑、沾满油污的铁疙瘩滚了出来——一个老式的、需要引信的雷管。旁边,还有一小截湿漉漉的火绳。
“点它!快!朝空地!!”岩恩叔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完全撕裂变形。他冲到岩温身边,猛地将浑身湿透、因惊愕而僵住的年轻人狠狠推向那雷管的方向,自己则像一堵墙,转身死死挡在岩温和那冲锋而来的象群之间。他张开双臂,那姿态笨拙而悲壮,仿佛要用自己这具血肉之躯,去阻挡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兽洪流。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雷管,而是来自山梁。一台推土机巨大的履带猛地碾过一块突出的岩石,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庞大的车体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刺目的探照灯光束也随之猛地一晃,如同巨兽被打扰了视线,带着一丝不稳的暴躁。
岩温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上了发条般自动执行。他几乎是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一把抓起那截湿漉漉的火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那束在风雨中摇曳欲熄的火把猛地按了上去。
“嗤啦——!”
一股刺鼻的白烟瞬间腾起!火绳被点燃了,细小的火星沿着引信疯狂地窜向泥水中那个黝黑的铁疙瘩。
岩温根本来不及看结果,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抱住头,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一个长满蕨类植物的泥坑翻滚下去。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撕裂了雨夜,声音沉闷而巨大,带着一种撕裂大地的力量感。爆炸点并非在象群冲锋的路径上,而是被岩温在翻滚前用尽全力甩向了一旁远离象群和深坑的空地。
一团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泥浆碎石猛地腾空而起,瞬间照亮了周围狰狞的雨林。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岩温只觉得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搡,耳朵里嗡的一声,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有尖锐的耳鸣。冰冷的泥水夹杂着碎石和断枝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几乎将他活埋。
整个世界在剧烈的震荡和刺目的火光中陷入短暂的、诡异的死寂。
几秒钟后,听觉才像潮水般缓慢地恢复。首先灌入耳中的,是象群骤然爆发的、极度惊恐和混乱的嘶鸣。那声音充满了本能的、对爆炸和火焰最原始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它们冲锋的狂怒。
阿帕查冲锋的步伐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硬生生遏止。巨大的冲击波和灼热的气浪让它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趔趄,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鸣。它巨大的头颅甩动着,长鼻急促地喷着气,那双因狂怒而血红的眼睛,此刻也被那瞬间腾起的巨大火光和灼热的气浪映照得充满了惊骇和本能的退缩。冲锋的阵型瞬间瓦解。成年象们惊恐地互相推挤、踩踏,巨大的耳朵紧紧贴在头侧,试图阻挡那可怕的巨响,长鼻胡乱地甩动着,发出混乱的、惊恐的尖啸,本能地想要远离那爆炸的中心点、那致命的火光和硝烟。
混乱。极致的混乱取代了玉石俱焚的冲锋。象群在爆炸带来的本能恐惧中陷入了短暂的瘫痪和恐慌性的原地躁动。
就在这混乱的、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尽的生死间隙——
“嫩嫩!嫩嫩——!”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成人声的呼喊,穿透混乱的象鸣和雨声传来。
这声音是岩温发出的。他从泥坑里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浆和血水,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视线模糊。但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混乱的象群,而是那个深坑,爆炸的冲击波震松了坑壁,一根原本死死卡住嫩嫩前腿的腐朽木桩,在震动中彻底断裂了。
嫩嫩那条受伤的前腿,似乎……松动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岩温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像一头受伤但凶性大发的野兽,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出来。他无视了旁边近在咫尺、因爆炸而惊恐躁动的象群(阿帕查巨大的头颅离他不过十几米,那双惊骇的眼睛正扫视着爆炸的方向),无视了随时可能再次碾压过来的推土机。他的眼中,只有那个深坑,只有坑底那个微弱挣扎的小小身影。
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扑到了深坑边缘,坑壁被爆炸震得塌陷了一大块,形成了一个相对平缓的斜坡。岩温没有丝毫犹豫,纵身就跳了下去。
坑底的泥浆又冷又稠,瞬间没到了他的大腿根。他踉跄着扑到嫩嫩身边。小家伙浑身泥泞,那条受伤的前腿软软地耷拉着,但已不再被卡死。它小小的身体因寒冷、疼痛和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濒死的虚弱。
“别怕!嫩嫩!别怕!”岩温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手,颤抖着,却异常轻柔地抚上小象冰凉湿漉的额头。他不敢触碰那条扭曲的伤腿,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手臂从嫩嫩的脖颈和完好的前肢下穿过,试图将它抱起来。
小象的身体比他想象的更沉、更冰冷。泥浆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他们。岩温的脚在湿滑的坑底打滑,每一次发力,受伤的肋骨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冰冷的泥水混杂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上来!快!”坑沿上方传来岩恩叔嘶哑的吼声。老猎人不知何时也扑到了坑边,他半个身子探下来,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岩温,“抓住我!快!”
岩温咬了咬牙,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嫩嫩的身体向上托举。同时,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岩恩叔那如同铁钳般的手。
“嗬——呀!”岩恩叔发出一声闷吼,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拖拽。两个浑身泥泞、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在坑底奋力托举,一个在坑沿拼命拉扯,与冰冷的泥浆和嫩嫩沉重的身体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嫩嫩似乎也感受到了生的希望,它那条完好的后腿在泥浆中徒劳地蹬踹着,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一点,又一点……终于“上岸”!
“噗通!”一声闷响,岩温抱着嫩嫩,在岩恩叔的拼死拖拽下,两人一象如同泥塑般,重重地滚倒在深坑边缘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岩温瘫倒在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怀里的嫩嫩微弱地喘息着,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传递着微弱的颤抖和一丝可怜的温度。
就在此时,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浓黑的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大地。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电光,岩温看到了几步之外——阿帕查!那头巨大的母象,它庞大的身躯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凝固的黑色山峦。它巨大的头颅正转向他们脱困的方向,那双巨大的眼睛,穿透密集的雨帘,清晰地、死死地定格在岩温怀中那个泥泞的小小身躯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闪电冻结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浓重,如同凝固的墨汁。暴雨却毫无停歇之意,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山林和那条刺目的灰白路基。冰冷的泥浆灌满了岩温的靴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怀里的嫩嫩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细微的颤抖透过湿透的衣物传递过来,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牵扯着他断裂肋骨处的剧痛。他几乎是用意志拖着身体在泥泞中跋涉,朝着远离推土机探照灯的方向,朝着象群本能退缩的密林边缘挪动。
身后,那令人窒息的钢铁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推土机巨大的履带碾压过碎石和断木,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惨白的探照灯光束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手指,再次穿透雨幕,蛮横地扫了过来。光柱的边缘已经触及到了岩温踉跄的身影,将他和他怀中泥泞的小象瞬间笼罩在一片令人无处遁形的惨白之中。光柱随即毫不停留地扫向不远处惊魂未定、因爆炸和火光而陷入恐慌性聚集的象群。
阿帕查庞大的身躯在强光下暴露无遗。它猛地甩头,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鸣。象群再次骚动起来,巨大的脚掌不安地踏着泥浆,长鼻甩动,恐惧与尚未完全平息的愤怒在它们眼中交织翻腾。刚刚被爆炸暂时遏止的狂暴,眼看就要被这再次逼近的灯光和轰鸣重新点燃。
岩温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完了!刚才的爆炸只是饮鸩止渴,激怒了人类,也更深地刺激了象群。下一次冲击,将再无可挽回!
就在这绝望再次攫住所有人的瞬间——
“停下!都给我停下——!”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无边的狂怒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猛地从山梁更高的方向炸响!那声音穿透了风雨和机械的轰鸣,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沙哑。
是岩恩叔。
不知何时,这老猎人竟像幽灵般绕到了推土机侧后方的高处。他浑身湿透,衣服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脸上那道旧疤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他手里,赫然举着一把老旧的、木柄油亮的长刀。泛着冷冽光芒的长刀,没有指向任何一头大象,而是死死地、笔直地指向了推土机驾驶舱那巨大的、被雨水模糊的挡风玻璃。
“狗日的!再往前一步!老子宰了你!听见没有!停下!”岩恩叔的嘶吼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喷出来的血沫,带着一种亡命之徒般的疯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驾驶舱里的人影,双手紧握刀柄,身体因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那长刀却稳得吓人。
推土机的轰鸣声,在岩恩叔举刀的瞬间,极其突兀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猛地一滞。履带的滚动停止了。那巨大的钢铁怪兽,竟然在这老猎人以命相搏的威胁下,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探照灯刺目的光束定格在那里,不再移动,像一只被震慑住的独眼巨兽。
驾驶舱的门猛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脑袋惊恐地探出来,声音都变了调:“疯子!你他妈疯了!快放下刀!放下!”
“放你娘的屁!”岩恩叔的长刀纹丝不动,他扯着嗓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盖过了风雨,“给象让路!听见没有!给它们让路!今天要么你停下这铁疙瘩,要么老子跟你同归于尽!给象——让路——!”
那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嘶力竭,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唱,在山梁上、在风雨中、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轰然炸响。
“给象让路!”
这嘶哑的咆哮如同惊雷,在风雨交加的山梁上炸开,余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震颤。推土机彻底熄了火,庞大的钢铁身躯僵在原地,只剩下探照灯惨白的光束穿透雨幕,照着泥泞中狼狈的岩温和他怀里冰冷颤抖的嫩嫩,也照着不远处惊魂未定的象群。驾驶舱里的对讲机传出急促而模糊的指令声,很快,另外几台机器的轰鸣也陆续减弱、停止。山梁陷入一种紧绷而诡异的寂静,只有暴雨冲刷钢铁和泥土的哗啦声。
岩温抱着嫩嫩,靠着身后一棵湿冷的树干,精疲力竭,连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怀中的小象虚弱地喘息着,湿漉漉的鼻子无意识地蹭着他的手臂,传递着微弱的依恋和冰冷的温度。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高处的岩恩叔。老人依旧举着长刀,像一尊风雨中倔强的石雕,刀刃死死锁定驾驶舱,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旧疤和花白的鬓角不断流下。岩温知道,这僵持是用命换来的,脆弱如露。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带着凉意的金属触感轻轻碰了碰岩温的手背。他低头,是波岩甩老爹。老人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浑身湿透,瘦小的身躯在风雨中微微发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枯瘦的手里,正拿着那只刻着神象的古朴银镯。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深深看了岩温一眼,然后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那只温润的银镯,轻轻地、轻轻地套在了嫩嫩那只完好的、尚在微微颤抖的前腿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衬着小象深灰色的皮肤,像一道古老而温柔的符咒。
嫩嫩似乎被这冰凉的触感激得轻轻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它那湿漉漉的大眼睛里,茫然和恐惧似乎消退了一点点,它低低地、微弱地“嗯昂”了一声,小小的鼻子轻轻卷了卷。
波岩甩做完这一切,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糙的手掌,异常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抚意味,在嫩嫩冰凉湿漉的额头上,缓缓地、缓缓地抚摸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投向密林的深处,投向阿帕查所在的方向。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那沙哑、苍老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召象古调,再次从他干裂的唇间流淌出来。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祈求,而是低沉、舒缓、带着一种抚慰和指引力量的古老韵律,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穿入风雨,试图连接起断裂的信任。
岩温看着老人,看着嫩嫩腿上的银镯,听着那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古老音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上嫩嫩冰冷湿漉的小脑袋,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怀中的小生命抱得更紧了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小象微弱的心跳,听着波岩甩老爹的吟唱,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点点平复着他自己狂跳的心和象群躁动的气息。
时间在僵持和吟唱中缓慢流逝。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狂暴的鞭挞变成了连绵的细丝。东方天际,浓重的墨蓝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灰白。
突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人声,还有手电筒光束的晃动,从寨子方向的山路上传来。
“岩温!岩恩叔!波岩甩老爹!”是玉恩主任焦急的呼喊,带着明显的哭腔,“我们来了!都来了!”
人影憧憧,寨子里几乎能动弹的男人都来了。他们拿着长竹竿、绳索、甚至锄头和砍刀,脸上混杂着恐惧、担忧和一种豁出去的决心。几个穿着制服的森林警察和乡干部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脸色凝重。
“路……”玉恩冲到岩温身边,看着蜷缩在他怀里、腿上套着银镯的嫩嫩,又惊又急,语无伦次地对着随后赶到的乡干部喊道,“批了!上面……上面紧急协调!文件!绕开!绕开象道!快让他们把机器挪开!快啊!”
那乡干部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文件夹,他哆嗦着手打开,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对着推土机驾驶舱方向挥舞,嘶声喊道:“停!都停下!绕道!省里特批!生态红线!给象让路!快挪开!快!”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拉开。
僵持瞬间瓦解。推土机驾驶舱里的人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引擎重新启动,但不再是前进的轰鸣,而是倒车的低沉吼声。巨大的钢铁身躯开始缓缓向后移动,履带卷起泥浆。其他几台机械也纷纷启动,开始艰难地在泥泞中调整方向,为那条被阻断的古道,腾挪出空间。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云层的缝隙,如同稀释的淡金颜料泼洒在湿漉漉的雨林树冠上时,那条灰白色的、尚未铺上沥青的崭新路基边缘,最后一排临时设置的路障和隔离围挡,在村民沉默而快速的挥动锄头和砍刀下,轰然倒塌。
“哐啷!”金属围栏倒地的声音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异常清脆,惊飞了附近树梢上几只早起的鸟儿。
岩温抱着嫩嫩,站在被拆除的路障缺口处。他浑身泥泞,头发粘结,脸上还带着擦伤和疲惫的灰败,但腰背却挺得笔直。怀里的嫩嫩似乎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微微动了动,那条套着银镯的前腿轻轻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但不再那么痛苦的“嗯昂”。银镯在熹微的晨光下,幽幽地泛着一圈温润的光晕。
他的脚下,就是那条尚未硬化的新路基。泥土被雨水浸泡得一片泥泞,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印和脚印,混杂着碎石,坑洼不平,显得丑陋而脆弱。
岩温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象,用脸颊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它冰凉的小耳朵。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草木的清气,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他抬起脚,向前迈去。
沾满厚重泥浆的靴子,第一次,稳稳地踏上了那条曾被钢铁巨兽占据、如今为象群让出的、尚显粗糙的“路”。
这一步落下,仿佛一个无声的仪式。
他身后,被晨光勾勒出庞大剪影的象群,安静了下来。阿帕查巨大的头颅低垂着,那双饱经痛苦和疯狂的眼睛,此刻正穿过渐渐稀疏的雨丝,深深地、专注地凝视着岩温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凝视着它前腿上那枚在晨光中微微闪动的银镯。
波岩甩老爹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晨光落在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他看着岩温抱着嫩嫩踏上那条路,看着阿帕查的目光,看着那枚银镯。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沉淀着比脚下的红土地更厚重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逐渐明亮的天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念诵一句古老的、只有神灵和祖先才能听懂的箴言。
岩温抱着嫩嫩,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泥泞的新路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小象在他怀里安静地蜷着,小小的鼻子偶尔会轻轻蹭一下他的手臂。
当他走到路中央时,身后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阿帕查迈开了步伐。它巨大的脚掌踏在被推土机履带压实又被雨水泡软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它没有看路,没有看周围沉默的人群,它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岩温怀里的嫩嫩,追随着它孩子腿上那一点温润的银光。它的步伐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回归的意志。
在它身后,整个象群沉默地移动起来。成年象们迈着同样沉重的步伐,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丘,幼象被护在队伍中间。它们踏过被拆除的路障残骸,踏过人类为它们让出的这条尚显丑陋的通道,巨大的脚掌踩在泥泞的新路基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深陷、宛如古老图腾般的印记。
它们踏着人类的让步,沉默着,缓缓回归祖先的足迹。
晨光越来越亮,金色的光斑跳跃在雨林青翠的叶片上,跳跃在象群深灰色的皮肤上,也跳跃在那条泥泞的、印满象群足迹的新路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