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新铺的水泥路光得能溜冰,两边杵着银杆子路灯,天一黑,“唰”地全亮,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晕。可娃娃们的心眼儿,早叫后山腰那墩烂泥巴窑勾走了魂。那窑早十几年前就断了火,叫雨水冲得浑身沟壑,活像个老乞丐的破棉袄。黑窟窿似的窑口,像个没睡醒的眼窝子,木呆呆地瞅着山下的寨子。白天瞅它,就是堆烂泥疙瘩,可等到月亮爬上老茶树梢,怪事就来了——月光顺着窑口往里一钻,窑肚子里头就浮起一层青幽幽的光,朦朦胧胧的,活像谁把月亮掰碎了,泡在凉茶碗底。老辈人叫它“月亮窖”,娃娃们背地里都喊它“泥巴的眼珠子”。
“快瞧快瞧,‘眼珠子’又亮啦。”阿布的声音裹着山风,带着压不住的雀跃,撞在土窑坑坑洼洼的泥肚皮上。
小枣没吱声,只把怀里那本用装化肥的蛇皮袋子内衬、粗麻线歪七扭八缝起来的厚本子,往窑口那片青幽幽的光晕里使劲儿蹭了蹭。她捏着半截烧火棍留下的炭头,悬在纸页上方,小眉头拧成了麻花。一片乌云贼兮兮地溜过来,把窑口的光偷走大半。小枣立马屏住呼吸,炭头尖儿悬在半明半暗里,像只等着偷油的小耗子。几口气的工夫,乌云跑了,青幽幽的光又淌出来,像凉丝丝的水,漫过她糙得拉手的纸页和鼻尖上沁出的小汗珠。
“写呀,小枣。”旁边的春芽用胳膊肘杵她,急得直跺脚,“光都回来啦。”
小枣这才“噗”地吐出一口气,炭头尖儿落下去,“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又干又脆。她一边划拉,一边咕哝,声儿小得像怕吵醒了窑壁上打盹的土坷垃:
“泥巴的眼珠子睁开啦,
月光在窑里煮凉茶。
阿爸的手掌裂开沟,
沟里开出黑陶的花。”
“妙啊。”阿布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脆响。他可是小枣诗的“头号馋虫”。他猴急地凑过来,鼻尖都快戳到纸上了,使劲儿辨认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炭印子,好像里头藏着老窑工烧火的咒语。小枣写完,撅起小嘴,“噗噗”吹掉纸上的黑灰,合上那本被大伙儿唤作《窖里话》的宝贝疙瘩,紧紧捂在心口。她仰起脸,望着窑口那片幽幽的青光,心里头像被那凉丝丝又死倔的光,点着了一小簇暖烘烘的火苗苗。
这破窑,是茶山娃娃们心尖尖上的“故事篓子”。新路灯亮得刺眼,能把人影子钉得死死的,可偏偏照不活那些睡在烂泥里的老古话。只有这窑口幽幽的、带着点土腥味儿的青光,才能让那些关于黑陶罐、关于老窑工、关于泥巴在火里头打滚唱歌的老故事,像埋在窖底的陈年茶籽,悄没声儿地顶破心尖尖的土皮儿。光显灵的时候,他们就撅着屁股抓紧划拉;光一偷懒,黑黢黢的窑肚皮就成了最好的戏台子,他们挤在凉飕飕的泥墙根儿底下,叽叽喳喳地倒腾白天在茶垄里捡的“宝”——一块花纹扭得像蚯蚓的碎陶片,一股钻进鼻孔、好像还带着火塘灰味儿的泥腥气,或者阿公抿了口苞谷酒,舌头打结漏出来的半句“当年烧窑那会儿哟……”。这些零七八碎,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小枣的《窖里话》。
“小枣。听听我这个。”石头从裤兜里掏出块磨得溜光的扁陶片,背面用烧糊的树枝头写着:“泥巴睡着了,火苗摇摇篮,摇出个会唱歌的胖罐罐。”他念出来,带着一股子山沟沟里的楞劲儿。
小枣接过来,借着重新亮堂的窖口光瞅了又瞅,眼睛弯成了月牙钩:“像唱歌。比上回那个‘泥巴变石头’强多喽。”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窑肚皮里蹦跶,撞在泥巴墙上,“噗噗”地闷响。
一大团墨汁似的乌云彻底捂住了月亮。浓得化不开的黑,一口把窖里吞了,只剩下泥土和几百年的老凉气裹着他们。小枣习惯性地扬起小脸,望出窑口外那锅底似的天。老校长说过,山外面是“城”,那儿的灯多得像不会眨眼的铁疙瘩,整宿整宿地熬鹰。
“城里的灯……真不会打瞌睡吗?”小枣的声音轻飘飘的,更像是在问窖里凉飕飕的土腥气。
“那可不。”阿布立马接茬,斩钉截铁,“我阿爸讲过,城里的灯,亮得能把蚊子腿儿上的毛都照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神叨叨地压低嗓门,“不过,咱这‘泥巴的眼珠子’,可有‘窖魂儿’。老校长喝苦茶烫嘴时说漏的。”
“窖魂儿?”孩子们的眼珠子在黑暗里“噌”地亮了。
“嗯呐。”阿布用力点头,声音带着敬畏,“只要真心实意记着窑火、围着它讲泥巴故事的人多,它的‘魂儿’就精神,月光就乐意钻进来串门儿。”
小枣摸了摸怀里那本厚墩墩、沾着泥巴星子和烟火气的本子,它像块温乎乎的护心镜。窖魂儿?她心里头迷糊糊地琢磨,也许,真正的魂儿,就在这些沙沙响的字缝儿里,在阿爸摩挲黑陶罐时,那眼神专注得像在跟泥巴说悄悄话。
寨子的日子,像晒在竹篾匾上的老茶饼,让日头和山风慢慢煨出了味儿。娃娃们的“窖里话”,也在凉浸浸的月光里悄摸儿发芽。《窖里话》本子里,塞满了歪瓜裂枣却活蹦乱跳的句子。有的像刚挖出来的湿泥坨:“手指头是河,泥巴是岸,罐子就在河沿上转圈圈玩儿。”有的旁边画着个四不像的土窑和歪嘴陶罐,底下注着:
“窖口是山神爷打哈欠的嘴,吐出的月光能长苗苗。”
茶山懒洋洋的调子,被几辆“突突”怪叫、溅满红泥汤子的铁壳子车搅碎了。几个穿着板正衣裳、胳肢窝底下夹着亮闪闪薄板子(平板电脑)的人跳下车,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打量着这个被新路灯勾了边、却还冒着土腥味儿的小寨子。老校长得了信儿,趿拉着破布鞋,从那间飘着陈茶味儿的小屋紧赶慢赶迎出来。
打头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眼光像锥子,直戳戳钉在山坡上那墩在日头底下显得格外破败潦倒的废窑,口气硬得像石头:“王校长,我们是县上搞乡村新颜、查险排危工作组的。这烂窑,高危。指不定哪天就塌了,砸着娃娃算谁的?还杵在这儿,跟咱新农村的清爽劲儿犯冲。”他手指头戳着山下刷得雪白的屋墙和溜光的路灯,“麻溜儿拆了,根除祸害。”
老校长那双树皮似的手局促地搓着,脸上堆着山里人见“上头人”时那副习惯性的、带点讨好的笑:“同志,您听我说,这窑……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早先烧黑陶的地界儿,娃娃们爱去那儿耍,也算个念想……”
“念想?”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后生忍不住插嘴,腔调带着股公事公办的劲儿,“念想也得给安全让路。这玩意儿就是个定时炸弹,保不齐哪天轰隆一声。”他眼风扫过山下亮闪闪的新房子,“留着它,跟新寨子多不搭调。”
老校长的笑僵在脸上,像块晒裂了的泥巴皮。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那声叹,压得他本就弯的脊梁更驼了几分。他浑浊的老眼越过工作组的人,望向山坡上那座沉默的土疙瘩,望向窑口那只仿佛永远睁着的“泥巴的眼珠子”。
消息像夹着冰碴子的山风,“嗖”地灌满了寨子旮旮旯旯。小枣正帮阿爸擦一个祖传的旧黑陶茶罐,罐身乌亮,刻着老长老长的云纹。一听“要拆老窖”,她手一抖,罐子差点从手里溜出去。
“拆窑?”小枣的声音发飘,心口像被冰手攥住了,“阿爸,他们……他们要挖掉咱的‘泥巴的眼珠子’?”
阿爸那双糙得像砂纸的大手稳稳托住陶罐,大拇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上深深的刻道道,脸上是山民撞上挡不住的外力时,那种深沉的没辙和心疼:“唉,说是祸害,碍眼……城里人的章程,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没了它,夜里娃娃们听古经的窝……”
小枣没等阿爸说完,像只惊了枪的山雀儿,“扑棱”一下就冲出了满是陈茶和陶土味儿的小院。她跑得脚下生风,耳边呼呼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烧得滚烫:老窖。她的诗。她的《窖里话》。不能挖!
她一口气蹿到山坡上的废窑前。阿布和另外几个娃早到了,像一群被掏了老窝的雏鸟儿,又慌又气地围着那只在白天显得格外空落落的“泥巴的眼珠子”。
“阿布。”小枣喘得像个破风箱,胸口一起一伏,“他们要铲平窑。”
阿布的小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眼珠子红得像要喷火星子:“听见了。那个戴眼镜的官儿,说咱的窖是土堆堆,是地雷!”
“放屁。”另一个娃带着哭腔吼,弯腰薅起一把窑边的黑土,“这是能烧罐子的宝土,阿公说里头有窑神爷的劲儿。”
“就是。新地方光秃秃,老故事都没地儿生根。”大伙儿七嘴八舌,委屈和怒火在小小胸膛里撞得“砰砰”响。
小枣听着伙伴们嚷嚷,眼光却像钉子,死死楔在那斑斑驳驳的窑口上。它那么老,那么静,像寨子里最老那棵茶树的根。她想起阿布说的“窖魂儿”,想起凉丝丝月光里伙伴们挤成一团念诗时热乎乎的呼气,想起本子里那些在明暗交界处蹦出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字句……一股滚烫的血“嗡”地冲上脑门。
“不能拆!”小枣的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儿砸进娃们乱糟糟的心湖里,又清又脆。
“对。不能拆!”阿布立马吼了一嗓子。
“可是……”一个细蚊子似的声音哼哼,“咱……咱小萝卜头,能咋整?大人们都……”后头的话咽回去了,意思谁都懂。老校长在那些人跟前都矮半截。
小枣咬着下嘴唇,眼光挨个儿扫过伙伴们焦急的小脸,最后落到自己胸前——那本厚厚的《窖里话》正稳稳贴着她的心跳。一个念头,像黑夜里“嚓”一下擦亮的洋火,“嗤啦”蹦出了火星子。
“咱有诗!”小枣的眼睛亮得吓人,她猛地从怀里抽出那本厚本子,高高举起,粗麻线缝的封面在太阳底下透着泥土的憨实劲儿,“咱的诗。都是守着这‘泥巴的眼珠子’、借着它的光写出来的。写它、写黑罐子、写泥巴里的老古经。咱念给他们听!让他们听听,咱的‘泥巴的眼珠子’,是不是废物点心。”
娃们愣住了,你瞅我,我瞅你,眼里的慌乱像退潮水,“唰”地让位给一种新奇又滚烫的光。对呀,诗,他们攒了老鼻子了。写陶泥是“山神爷揉皱的云彩”,写窑火是“泥巴做的梦在烧”,写阿爸摸陶罐的手是“在读泥巴写的天书”……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这座窑。它是“蹲着的泥巴巨人”,是“装着月亮的破瓦盆”,是“寨子最老最闷葫芦的嘴巴”。
“念诗。”阿布第一个蹦起老高,脸红得像熟透的茶果,“让他们听听,咱的窖有魂儿。”
“可……那些人,板着脸跟门神似的,能听咱的?”细小的嘀咕还在。
小枣的心“咚咚咚”擂鼓,可她死命攥紧了手里的《窖里话》,像攥着整座大山的力气。她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像要把茶山的胆气和泥土的腥味儿全吸进肚里:“咱念。就在‘泥巴的眼珠子’跟前念。扯开嗓子念,让寨子听见,让茶山听见,让……让窖里的魂儿也听见!”
这个带着土腥味儿和娃娃孤勇的念头,“轰”地点燃了所有娃的心。他们像一群炸了窝的工蚁,“呼啦”散开忙活起来。有的撒丫子跑去喊更多伙伴,有的从家里拖来小板凳、草墩子,阿布更绝,从自家柴房吭哧吭哧拽出几块豁了边的破门板,“哐当”撂在窑前空地上。小枣和阿布几个,盘腿围坐一圈,紧张又兴奋地翻着《窖里话》,扒拉那些最沉甸甸、最亮堂、最能钻进人心窝子里的句子。
日头刚卡到西山尖尖,工作组的人果然又来了,脸绷得像块铁板,手里拎着绳子和红漆桶,准备做记号拉线。刚走到山坡脚下,一抬头,全傻眼了。
那座他们嘴里“高危”、“碍眼”的破窑,窑口正正兜住刚爬起来的月亮,幽幽地泛着青白的光。窑前那块巴掌大的空地,整整齐齐码着寨子里所有能走路的娃,大的像小牛犊,小的还挂着鼻涕泡。穿着沾泥带土的旧衣裳,小脸一律仰着,眼珠子清亮得像山泉水。娃们前头,小枣和阿布像俩小门神,手里死死抱着那本厚墩墩、麻线捆的破本子。他们身后不远,老校长佝偻着背,像尊老树根雕的菩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再往后,寨子里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婶,不知啥时候也悄摸儿聚拢了,黑压压一片,戳在山坡下新路灯那白煞煞的光圈外头,眼光都粘在山坡上那片青幽幽的光和那群小不点上。几个老窑工的后人,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蒙着厚灰的旧陶坯子。
戴眼镜的组长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显然被这“幺蛾子”整懵了,还掺着一丝被打断的不爽。他刚张了嘴,一个清亮亮、带着点小颤音的童声,像支小箭,“嗖”地穿透了傍晚茶山凝住的空气,清清楚楚地扎了下来。
是小枣。她挺直了小身板,站在那片青白光晕的边边上,双手把《窖里话》举过头顶,仰着小脸,对着山坡下的人影,扯开小嗓门,一字一顿,铆足了劲儿喊:
“泥巴的眼珠子望茶山,
月光是它凉津津的泪脸蛋。
泪里泡着老窑工的粗掌印,
还有黑陶罐上开出的花串串。”
她的声音起先像风里的小树叶,抖抖索索,可每个字都像山涧水砸石头,又清又沉,带着泥巴的夯劲儿。念完头一首,她顿了下,狠狠吸了口气,凉浸浸的月光勾出她倔得像小牛犊的侧影。
阿布的声音紧跟着就炸开了,带着滚烫的赤诚,像一簇蹦跶的小火苗:
“新地方光秃秃像剥了皮,
老故事没处下脚生根须。
泥巴的眼珠子里,睡着老祖宗的魂儿,
字儿在月光里打个滚儿,
故事才肯抖灰露真身儿。
没了这泥巴碗,月光往哪盛?
故事的心跳,谁人能听真?”
他念完,小胸脯一起一伏,脸涨得像熟透的茶果,却梗着脖子,直勾勾盯着山坡下那些仰着的、戴着硬壳帽(安全帽)的脸。
接着是第三个娃,第四个娃……娃们的声音像山涧里蹦跶的石子儿,噼里啪啦,又带着股奇妙的沉劲儿,拧成一股清亮亮、直往人心里钻的童声大合唱。他们念着“陶泥在阿爸掌心转圈圈,转出个装满茶香的秋天”,念着“窑火是泥巴做的梦在烧,烧出罐子装山歌谣”,念着“老窖的褶子缝里,刻着马帮走远的蹄印儿”……当然,念得最多的,还是这座窑,这只“泥巴的眼珠子”。
“泥巴的眼珠子眨一眨,问我划拉啥?
我说字字都是小陶泥,想捏个会腾云的马。”
“阿公蹲窖前,烟袋锅子明明灭灭,
故事像老茶梗,在月光里越熬越烈。”
“阿奶摸旧陶片,皱纹里淌小河,
说这泥巴缝里,有老祖宗唱过的歌。”
娃娃腔的诗,没花里胡哨的打扮,没死板的框框,只有最本真的抓挠和最滚烫的泥巴记性。它们像一块块刚从窖边刨出来、带着地气儿和凉气的湿泥坨,冒着最野性的活气儿和老祖宗的回声。念诗声在渐渐静下来的晚风里打滚,撞在古老的土窑泥肚皮上,“嗡嗡”地闷响,也沉沉地撞在工作组每个人的心坎上。
起先,那戴眼镜的组长脸上还挂着一层公事公办的冰霜,外加被打搅的不爽。可慢慢地,那冰霜“咔吧咔吧”裂了缝。他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眼里的审视换成了深深的震动。他下意识地一把摘了头上的硬壳帽。旁边那个年轻点的,脸上那点公事公办的样儿没了,他半张着嘴,眼神里全是纯粹的吃惊和一种被猛地杵了一下的软乎劲儿,还夹着一丝藏不住的臊。后头拿绳子和漆桶的,也都不自觉地撂下了家伙什,木头似的杵着,像几棵突然扎了根的树。
娃们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冲,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赤诚和土地的夯劲儿。那窑口幽幽的青白月光,好像也被这透亮的童声注了股活气儿,光晕显得格外清冽、稳当,安安静静地罩着窑前每一张小脸,照亮了他们眼里闪动的小水光,也照亮了他们手里那本记满了泥巴话的《窖里话》。
当最后一个娃的尾音落下,空气像冻住了。只有山风钻过废窑裂缝的“呜呜”声,和远处茶林里归巢雀儿的“啾啾”,衬得这安静又深又阔。清冷冷的月光水一样淌着,像撒了层薄霜,盖满了山坡上下。
戴眼镜的组长沉默了老半天。他抬手,慢腾腾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根。这一揉,把他身上那股子冷硬气儿全揉散了。他重新架上眼镜,抬脚往坡上走了几步。眼光扫过窑前那一张张紧张又巴望的小脸,最后,落在那本被小枣死死捂在心口、显得无比金贵的《窖里话》上,又慢慢挪向那黑洞洞的、仿佛正瞅着他的窑口。
“这些……”他嗓子眼发干,声音沙得像砂纸磨木头,清了清才接着问,口气是前所未有的软和,还夹着一丝藏不住的敬,“都是你们……守着这窑,搁这儿划拉出来的?”
小枣用力地一点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勇敢地迎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像泥巴开裂的脆响:“嗯。都是月亮溜进‘眼珠子’里的时候写的。光偷懒了,咱就等着,要不就用手摸摸这凉哇哇的泥巴墙。光在,字就在,老古经就在。”
组长没再吭声。他转过身,眼光粘在那座破窑上,粘在月光下那只显得又深又玄乎的“泥巴的眼珠子”上。清冷冷的光落在他板正的衬衫上,好像也洗掉了他从山外带来的尘土。他扭头对旁边年轻的嘀咕了句啥。那后生点点头,麻溜儿打开亮闪闪的薄板子(平板电脑),可这回,他戳屏幕的手指头不再那么风风火火,慢吞吞的,像在琢磨啥。
工作组的人没当场拍板,悄没声儿地下了坡,影子缩进山下寨子被新路灯照得雪亮的水泥路里。娃们还围着窑口,没一个蹦高欢呼,互相瞅着,眼里汪着老大一泡不确定和一丝丝烫手的盼头。小枣低下头,手指头轻轻蹭过《窖里话》粗麻线的封面,那里面,还塞着好多好多关于泥巴、关于火、关于飞的梦没做完。
几天后,消息像滚油里泼了水,在寨子里“滋啦”炸开了锅。工作组的人走了,老窖保住了。不单保住,县里还专门拨了笔钱,说是给“茶山黑陶老手艺续香火,带娃娃们认祖宗”。老校长捏着那张盖了鲜红大印的纸,枯树皮脸笑开了花,每条褶子都像吸饱了春雨的老茶树皮。他特意爬上小坡,在那座叫正午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土窑前,站了老半天老半天,糙手摸着坑洼的窑壁,眼圈有点红。
娃娃们不懂啥叫“非遗”,啥叫“传承”,就知道他们的“泥巴的眼珠子”,不用被大铁爪子刨了。他们的诗,真像月光水,淌进了那些“上头人”的心缝里。这消息比窜山的野风还快。娃娃们更把这破窑当成了金疙瘩。寨子里老窑工的后人们,开始翻腾落灰的家什和快忘光的本事。大人们饭后也爱溜达到小坡上,蹲在娃们外圈,听着那些奶声奶气却戳心窝子的句子,瞅着月光下的窑口,脸上那表情,又骄傲,又有点酸溜溜,还软和得像晒化的猪油。
又一个满月天。清辉早早灌满了窑口,“泥巴的眼珠子”幽幽地亮着。娃娃们照旧挤在窑前,那气氛,比往常更添了股说不出的神气劲儿。小枣翻开《窖里话》,掀到崭崭新的一页。她捏着炭头,仰脸望着窑口那片深幽幽的青光,再看看围成一圈、眼珠子里像盛满了碎月光的伙伴们。光跳进他们的瞳仁里,每双眼睛里都烧着一小簇清泠泠的火苗。
小枣低下头,炭头尖在糙纸页上“沙沙”地跑,划拉出一个新名儿:《泥巴长翅膀》。她一边划拉,一边小声咕哝:
“泥巴的眼珠子亮晶晶,
瞅见娃娃心里养着小鹰。
翅膀是月光捻的线,
牵着古经,飞过老茶林……”
她的声儿细细的,像怕惊了窑壁上睡了千年的土沫子。伙伴们支棱着耳朵听,只有山风钻过窑缝的“咻咻”声应和。阿布托着腮帮子,瞅着那稳稳的、好像能看透人心的青白光晕,忽然小声问,带着娃娃的轴劲儿:“小枣,你说……阿布讲的‘窖魂儿’,真在里头瞅着咱不?”
小枣停下炭头,抬起脸,望向那深幽幽的窑口。清泠泠的光温柔地裹着斑驳的泥墙,也裹着窑前每张仰着的、稚气又虔诚的小脸。她想起老校长摸窑壁时发红的眼圈,想起工作组叔叔们最后变得软和甚至有点肃穆的眼神,想起阿爸擦祖传黑陶罐时,那眼神专注得像在跟泥巴祖宗唠嗑……
“兴许吧,”小枣轻轻地说,嘴角翘起个像刚捏好的泥胚子般干净的弯儿,眼珠儿在月光下亮得像最深的泉眼,“兴许窖魂儿,就是咱每个记着窑火、摸着泥巴、在月光里划拉故事的人,心里头那一点点念想。”她顿了顿,眼光慢慢扫过伙伴们亮晶晶的眼,“就像咱划拉的诗,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小小的泥星星。念想攒多了,窖就永远醒着,故事就断不了线,泥巴也能插上翅膀,飞不飞?”
娃娃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可每张小脸上都跳着一种叫月光点亮的、透亮的快活和笃定。阿布咧开嘴,露出豁牙,用力一点头,嗓门贼亮:“飞!念想攒成堆。咱的诗就是捏翅膀的泥。”
老校长不知啥时候又溜达到了山坡上,站在新路灯那白花花的光完全够不着的黑地里,手里依旧端着那个祖传的、叫手磨得乌光锃亮的黑陶茶碗。他没凑近,就静静站在暗影里,笑眯眯地望着窑口清辉下那群小小的人影。月光描着他的脸,那些刀刻似的褶子好像也软和了些。他滋溜了一口碗里凉透的苦茶汤,看着娃娃们在月光底下或埋头“沙沙”划拉,或凑着小脑袋嘀嘀咕咕改句子,或傻呆呆仰脸望着那只恒定的“泥巴的眼珠子”出神。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清清楚楚映着两小盏青幽幽的火苗,又清又亮,好像穿透了几百年的灰土,跟老早老早的窑火悄悄通了气。
夜沉了,茶山的影子在星星底下显得又软又静。山坡上那座破窑,像一只被茶山娃娃们用滚烫的诗句和死犟的念想擦得锃亮的“泥巴的眼珠子”,稳稳地嵌在墨玉似的天幕上。它不再只是堆烂泥巴,它定定地、深深地瞅着,窑口淌出的清光,照亮了山坡上的一小块地皮,也好像照亮了整座睡熟的大山,还有山外头,娃娃们用诗句和泥巴悄悄捏出来的、又老又鲜灵的将来。
娃娃们写在糙纸页上的那些关于陶泥、火苗、月光和老古经的勾勾画画,这会儿好像真有了活气儿和泥巴的温热。它们像一粒粒发着微光的土星星,顺着月光水,悄没声儿地融进茶山沉沉的夜色里。落到哪儿,连最深的黑也好像变得厚墩墩、有了回音儿。这点点滴滴从娃娃心和泥巴缝里冒出来的光,最后都流回了那只永不瞑目的“泥巴的眼珠子”里。
老校长低头瞅着手里黑陶碗里微微晃荡的、盛着个月牙影的茶汤,嘴角翘起个孩子似的、透亮的笑纹。他嘟囔了一句,声儿轻得只有擦过窑顶的山风能听见,带着活了一辈子才有的透亮和深深的熨帖:
“念想是千年窑火烧不化的土疙瘩,眼睛……自然得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