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石板凉阴阴呢,宝才的脚底板刚踩上去,一股寒气就顺着脚心直往脊梁骨钻。他爹春寿,正蹲在门槛上,叼着那杆磨得溜光的烟锅头,烟锅嘴里的烟丝红红的,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宝才啊,”春寿吐出一口浓得化不开的烟气,慢悠悠开口,“这石板,滑溜了多少代人喽。马帮歇脚在雀屏坡,驮子卸下脚哆嗦……”苍老沙哑的调子飘起来,是那支老掉牙的赶马调,调子钻进耳朵里,又沉又闷。
宝才没搭腔。他眯起眼,打量着自家这间老屋,屋墙是夯土垒起来的,早就被雨水浸染出深深浅浅的褐色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房顶的茅草也稀薄了,露出底下发黑的木椽子。整个孔雀屏,空气里浮动着陈年马粪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的霉味。这味道,宝才闻了快三十年,腻了,也倦了。
“爹,”宝才打断那絮絮叨叨的调子,声音不高,却像块小石头砸进水里,“这滑石板,怕是要动一动了。”
春寿抽烟的动作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从烟雾后面抬起来,刀子似的剐在宝才脸上。
“动?”春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烟锅头在滑石板上轻轻一磕,发出“笃”的一声脆响,几粒火星溅落,瞬间暗灭在青石板上,“祖祖辈辈的马蹄子踏出来的路,你小辈敢动?”
宝才没退缩,迎着父亲的目光:“不动?不动咋个整?如今哪点还有马帮驮着茶叶盐巴走这茶马古道?爹,你瞧瞧外头!”他手指用力朝外一指,指向那条绕过孔雀屏、新开通的高铁路,一辆周身翠绿的列车像青竹标蛇一样吐着信子“呜”的一声疾驰而过。
“现在铁路开通了,高铁高速路都绕开我们喽。守着这老屋,守着这滑石板,喝西北风?”
春寿的眼神黯了一下,又顽固地亮起来:“祖宗的规矩。开过马店的人家,门前才有这块滑石板。‘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哪个瞧不起哪个?这是根,是脸面!”
“脸面?”宝才只觉得一股热气顶上来,“脸面能当饭吃?爹,我盘算好了,把这老屋,改成客栈。给那些城里来、想怀旧瞧古道的游客住。门口这滑石板,绊脚绊手呢,还碍事。敲掉,敲平喽,门口才清爽,才停得下小轿车。”
“你敢!”春寿猛地站起身,烟锅头直指宝才鼻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几条挣扎的蚯蚓。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那赶马调的最后半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冲口而出:“……雀死毛飞喽——”
那一声嘶哑的尾音,像一把生锈的刀片,在暮色沉沉的孔雀屏上空猛地划过,留下看不见的伤口。宝才心头也跟着猛地一抽。他梗着脖子,没再出声,只咬着牙,铁青着脸转身钻进了黑洞洞的堂屋。父子俩之间,只剩下那块冰冷的滑石板,沉默地躺在门槛下,承受着夜晚沉甸甸的露气。
春寿枯坐门槛,仿佛成了另一块经年的青石板。夜色渐浓,孔雀屏沉入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吠,更衬得这夜空旷而荒凉。他佝偻着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终于,他慢慢站起身,骨头缝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摸到墙角,拿起一把锄头,那锄头木柄磨得油亮,沾着陈年的泥土气息。他挪到老屋最里面那间堆放杂物的黑屋门口,月光吝啬地只洒进窄窄一条,照亮地上几粒浮尘。
春寿蹲下身,锄头尖小心地探进墙角几块松动的青砖缝隙里。砖块被撬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股陈腐的泥土和木头朽烂的混合气味涌了出来。他丢掉锄头,双手探进那黑黢黢的洞口,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狭长的木匣,深紫近黑,沉甸甸的。
他捧着木匣,蹒跚地挪到堂屋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木匣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灰,刻着的繁复花纹几乎被掩盖。春寿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吹开浮尘。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摸索到匣子侧面的一个细小铜扣,“嗒”一声轻响,匣盖弹开了。
匣子里的蓝绸布早已褪色发硬,像一片干涸的湖底。绸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根羽毛。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依旧散发出一种令人屏息的光泽——深邃的墨绿基底,流转着无法言喻的金属般幽蓝和古铜色的幻彩。那根羽翎修长而完美,羽轴坚硬,顶端细小的绒羽依旧清晰可辨。春寿屏住呼吸,伸出枯槁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那羽翎的根部,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千年的梦。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光滑。他小心翼翼地捏住羽轴,将它从匣中取出。
灯光下,那根孔雀翎仿佛活了过来。墨绿、幽蓝、古铜,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在简陋的堂屋里无声地燃烧。春寿布满皱纹的脸被这片奇异的光晕映照着,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羽翎上流转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华彩。他看得痴了,仿佛整个孔雀屏的灵气,百年前马帮驼铃的喧嚣,山巅孔雀清越的鸣叫,都凝结在这一根小小的羽毛里。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冰凉光滑的羽轴,感受着羽枝的弹性,嘴里无意识地嗫嚅着:“雀死毛飞喽……雀死毛飞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宝才就找来了寨子里两个敦实的弟兄。大锤抡起,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重重砸向门口那块光润的青石板。“哐!”一声巨响,石板应声裂开一道刺眼的白痕,碎屑飞溅。春寿紧闭的房门纹丝不动,里面死寂一片,仿佛昨夜那根惊心动魄的孔雀翎只是一个幻影。
老屋在锤声和吆喝声中震颤。屋瓦被揭下,露出朽烂的椽子;夯土墙被推倒,尘土弥漫;原本堆满马鞍、驮架、锈蚀马掌的后院,被彻底清理出来。那块碎裂的滑石板,连同其他废料,被胡乱堆在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红砖墙、亮晃晃的铝合金门窗。门头上,一块崭新刺眼的招牌立了起来——“古道缘客栈”。门口,特意平整出一片水泥地,光溜溜的,能停两辆小汽车。
开业那天,鞭炮噼啪炸响,红纸屑铺了一地。镇上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冲锋衣、扛着“长枪短炮”相机的游客模样的人,站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满面笑容地剪彩。宝才穿着崭新的夹克,忙着递烟、倒茶,脸上堆满了笑,声音洪亮地介绍着:
“……恢复茶马古道文化,体验原生态,欢迎大家来我们孔雀屏。”
“好好好,宝才老板有眼光。”一位干部的“头儿”拍着宝才的肩膀,“这才是出路,守着老黄历不行喽。县里旅游规划,你们孔雀屏,是重点!”他指着客栈旁边那截长满荒草、几乎被泥土掩埋的石头路基,“那就是茶马古道,宝贝啊。好好整!”
游客们新奇地打量着这半新不旧的客栈,相机镜头对准了那块“古道缘”的招牌和旁边荒草里的古道残迹,咔嚓个不停。喧闹声、夸赞声、相机的快门声,混杂着鞭炮的硝烟味,在孔雀屏这个寨子上空盘旋。
春寿却一直没露面。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最里面、唯一还保留着老屋土墙模样的小房间里。外面的热闹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老竹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孔雀翎的紫木匣子。匣子冰冷坚硬,硌着他的掌心。外面每一声笑,每一声夸赞,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摸索着打开匣子,取出那根华彩流转的孔雀翎。昏暗中,那羽毛幽幽地散发着冷光,神秘而孤寂。春寿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羽翎上那圈独一无二的“翎眼”,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和流转的光晕。外面剪彩的掌声和头儿激昂的讲话声浪一阵阵传来,他猛地将孔雀翎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枯槁的身体里去,嘴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雀死毛飞……雀死毛飞喽……”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翎毛上,碎成几瓣。
“古道缘”客栈的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火爆起来。城里人像是突然发现了这个藏在深山里的小小驿站。小轿车、越野车,一辆接一辆,碾过孔雀屏新铺的弹石路,扬起阵阵黄尘,最终都稳稳地停在宝才客栈门前那片光洁的水泥地上。客栈里那几张铺着崭新白床单的床铺,几乎天天爆满。宝才忙得像只陀螺,脚不沾地,脸上却始终挂着满足的笑,仿佛那车轮扬起的尘土都是金粉。
这天傍晚,宝才刚送走一拨去拍古道的客人,累得瘫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柜面冰凉,是几块老滑石板拼成的,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屋顶白炽灯的光。他刚喘匀一口气,头儿的车就“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头儿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红光满面,比宝才还要兴奋。
“宝才,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头儿一巴掌拍在滑石板柜面上,震得上面一个搪瓷茶杯盖子跳了几跳,“县里,要把你们孔雀屏,打造成‘茶马古道文化活态体验示范区’。重点、核心就是你这里。”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宝才脸上。
宝才一愣,随即心头狂跳:“头儿,当真?”
“千真万确。”“头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打印纸,“规划都出来喽。你们这客栈,要升级。要扩大。要原汁原味。恢复马店风貌。”他手指用力点着纸面,“重点是——滑石板,规划里写得清清楚楚:‘重现家家门前有滑石板的独特景观,彰显驿站历史底蕴’。这是文化符号,是灵魂!”
“滑石板?”宝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了一样。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片光洁平整的水泥地,那里曾躺着他亲手砸碎的祖传青石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来,直冲头顶。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头儿最后那句斩钉截铁的话在回荡:
“……恢复,必须恢复。这是硬指标!”
头儿走了很久,那份轻飘飘的规划书却像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滑石板柜台上。宝才盯着那几块拼凑的老石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光滑的表面,思绪却像被丢进乱麻堆。恢复滑石板?那门口刚铺好的水泥坪怎么办?游客的车停哪里?难道叫人家把车停到泥巴地里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游客们皱着眉头抱怨、掉头就走的场景。
更要命的,是钱!推掉水泥坪,重新去找合用的青石板,请石匠凿刻铺设……哪一样不得花钱?客栈开业挣的那点钱,像泼进沙地里的水,眼见着就要干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缝里仿佛还残留着砸石板时扬起的灰尘味道。
“吱呀——”一声轻响,是里屋那扇旧门被拉开了。春寿佝偻的身影挪了出来,手里端着他那个油光发亮的旧搪瓷茶缸。他像是没看见柜台后愁眉苦脸的宝才,径直走到靠墙的小火塘边,那里煨着一把熏得漆黑的铜壶。他慢吞吞地往茶缸里倒上滚水,几片粗大的老茶梗在浑浊的水里沉沉浮浮。他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着,混浊的眼睛望着火塘里明明灭灭的炭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儿子内心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只有那根曾被他攥得死紧的孔雀翎,不知何时,已悄然插在了他花白的发髻上。墨绿、幽蓝、古铜的幻彩,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流转,像一只沉默而神秘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深夜,万籁俱寂。春寿发髻上那根孔雀翎,在黑暗中幽幽地泛着一层微弱的冷光。宝才却像个困兽,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楼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儿那“必须恢复滑石板”的命令,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钱!钱!钱!这念头快把他逼疯了。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被灰尘覆盖的旧木箱上——那是春寿的“百宝箱”,里面装着些老马店的零碎物件。
一个念头,带着罪恶感的滚烫,猛地攫住了他。那根羽毛。那根父亲深藏、昨夜又插在头上的孔雀翎。那东西,肯定是个老古董。他想起曾在城里旧货市场瞥见一根普通的孔雀翎标价,心跳得擂鼓一样。父亲的这根,如此奇异华美,说不定……能救急。这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做贼一样溜到春寿那间小屋紧闭的门前。门缝里一片漆黑,父亲沉浊的鼾声隐约传来。宝才的手心全是冷汗,颤抖着,轻轻、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
月光吝啬地从狭小的窗口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惨白。春寿蜷缩在靠墙的旧竹板床上,盖着一床薄被。那根华彩流转的孔雀翎,并没有插在他头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床边那个打开着的紫黑色木匣里,就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幽暗的光线下,那羽毛上的神秘光晕如同活物般微微流转,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诱惑力。
宝才的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他死死盯着那根羽毛,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他蹑手蹑脚地挪过去,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闻到羽毛上散发出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古老而干燥的尘土气息。就在他颤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羽轴时——
“咯……咯喔——”
一声清越嘹亮、穿透力极强的鸣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孔雀屏沉睡的夜空。那声音高亢、悠长,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仿佛从屋后的高山密林深处传来,又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坝子上空。
宝才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惊恐地看向窗外墨黑的山影。
床上的春寿,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鸣叫惊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瞬间亮得惊人,直直地投向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是一种宝才从未见过的、近乎孩童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没看床边木匣里的孔雀翎一眼,也完全忽略了僵立在阴影里的儿子,只是侧着耳朵,贪婪地捕捉着那渐渐远去的、清越的回音,嘴里梦呓般喃喃:“雀……雀叫了?是雀叫了?”那枯槁的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宝才像被抽掉了骨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父亲的房间,轻轻带上门。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薄薄的衣衫,冰凉一片。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一声奇异的鸣叫,像一盆冰水,把他心头那把贪婪的邪火彻底浇灭了,只剩下后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房间,月光照在拼成柜台的滑石板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叶上。宝才套上沾满泥点的旧胶鞋,扛着把锄头出了门。他没去客栈忙活,而是径直走向寨子后那条早已被荒草荆棘吞噬的古道残迹。他挥动锄头,沉默地清理着疯长的野草和横生的枝桠。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清理出一小段布满深深马蹄窝的石头路面,又循着记忆,走向山脚一处早已废弃、只剩下几块巨大条石基座的旧马店遗址。
他在条石缝隙和附近的土坡上仔细搜寻、挖掘。泥土沾满了他的双手和裤腿。终于,在一处背阴湿润的坡坎下,他挖到了几块形状大小尚可、但布满青苔和泥垢的旧青石板。他费力地把它们拖到溪水边,用溪水冲刷掉厚重的污垢,露出石板原本青灰色的质地。石板边缘并不规则,带着岁月磕碰的痕迹,表面也不再光滑如新,而是布满了细小的坑洼和风化的纹路,摸上去粗粝而冰凉。
宝才把那几块洗刷干净的旧石板拖回客栈门口。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找来泥灰、砂土,像个最笨拙的石匠学徒,蹲在那片光洁的水泥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凿挖。水泥块很硬,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一点点凿开,露出底下潮湿的泥土。然后,他比划着位置,把那几块粗糙的旧青石板,一块一块,吃力地嵌进挖开的浅坑里。石板边缘并不齐整,彼此之间留着宽窄不一的缝隙,表面也高低不平。他蹲在地上,用瓦刀笨拙地抹着泥灰填缝,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春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槛边。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发髻上端端正正插着那根华彩流转的孔雀翎。他默默地看着儿子汗流浃背、笨手笨脚地折腾那些石板。那几块粗糙的青石板,歪歪扭扭地躺在门口,与周围簇新的水泥地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突兀、难看,甚至有些可笑。
宝才抹了把汗,抬起头,正好撞上父亲的目光。他有些狼狈,又有些窘迫,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闷声说:“爹……您看……这样……行不?我找的是……老石头……旧的。”
春寿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块歪斜、粗粝的旧石板,又落回到儿子沾满泥灰、汗水和疲惫的脸上。他脸上那层惯常的冷漠和枯槁,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拄着拐棍,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了客栈里面。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宝才似乎看见,父亲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快得抓不住。
几日后,“古道缘”客栈门口,歪斜的旧滑石板旁,立起了一块新做的原木指示牌,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写着:“清道光年间茶马古道驿站旧址”。牌子下,还用几块小石子,压着几张宝才请村里识字老人写的、讲述孔雀屏和滑石板由来的黄纸。
客栈那由几块老滑石板拼成的柜台上,也多了一样东西。一个细长的玻璃瓶,里面插着那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瓶身上贴着一小片红纸,写着:“清贡品·孔雀顶戴花翎(复刻)”。玻璃瓶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宝才自己用粗糙纸钉成的册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孔雀屏·茶马·老物件故事”。里面空空的,只有第一页上,宝才用铅笔费力地描了几行字,记着父亲春寿名字和“祖传马店”几个字。柜台上,还摆着一碗煮好的糯米饭,米粒间点缀着几粒红艳艳的本地酸多依果脯,旁边搁着几双干净的木筷。
春寿慢吞吞地踱到柜台边。他那根不离身的拐棍轻轻靠在由滑石板拼成的柜沿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那碗红白相间的糯米饭上,停留了片刻。接着,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那个插着孔雀翎的玻璃瓶上。墨绿、幽蓝、古铜的幻彩,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依旧幽幽流转。老人布满沟壑的脸像一块被风化的岩石,纹丝不动。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没有去碰那碗饭,也没有去碰那玻璃瓶,而是落在了那本空荡荡的册子上。
他的指尖,带着老人特有的微颤,在那粗糙的、写着自己名字和“祖传马店”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摸一片羽毛,又沉重得像在搬动一块巨石。他抚摸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在确认那墨痕的温度,确认那名字和字句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宝才站在几步开外,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手,看着那根在玻璃瓶里静静燃烧的孔雀翎。客栈里很静,只有门外偶尔传来几声好奇游客的低语。时间,仿佛在老人粗糙的指尖和纸页的摩挲中,凝滞了。
终于,春寿的手停了下来。他依旧沉默着,但一直紧绷如弓的脊背,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寻,落在了儿子宝才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霜和隔绝,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浊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一片羽毛飘落水面,但在宝才眼中,却仿佛听到了巨石滚落的轰响。
阳光透过窗格,斜斜地打在柜台上。那几块拼在一起的滑石板,边缘起伏不平,磨得光滑的表面映着光,也映着些许斑驳的旧痕。春寿的手还按在那本空册子上,指尖下是他自己的名字。宝才看着父亲眼中那丝微弱的光,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同样笨拙而郑重的点头。柜台边,玻璃瓶里的孔雀翎静默着,墨绿、幽蓝、古铜的幻彩在光线下无声流转。
门外,隐约传来几声汽车驶近的声音。新的客人,又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