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陈默的双脚终于踏上了磨黑古镇的青石板路。行李箱轮子碾过数百年的石头,发出空洞的踏踏声,碾碎了他记忆中古巷里喧嚣的叫卖声。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咸润,是盐井深处的气息,又被另一种更霸道、更勾魂的焦香蛮横地覆盖——油脂在高温木炭上舞蹈的灼烈香气,混着某种妙不可言的肉食芬芳。这味道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勒紧了他的胃,也猛地拽住了他漂泊的脚步。
他循着味,穿过渐次亮起昏黄灯火的经过打造后的老街巷,沿着顺街巷一侧的潺潺流水和姹紫嫣红的鲜花,有些流连从走马转角楼前走过。一个简易的烧烤门店出现在他的面前,几张矮桌,几条长凳,围拢着最中心的风景:一个巨大的、烧得通体透红的栗木炭盆。炭火红得纯粹,近乎透明,旺盛的热力扭曲了上方的空气。炭盆上架着铁丝网,此刻正滋滋作响,爆出细小的油星。几串肥瘦相间的烤香肠,表皮已炸开金黄的脆壳,油脂渗出,滴落炭火,腾起诱人的青烟;金黄酥脆的烤猪蹄在网架上微微颤动;还有几片深红油亮的炭烧干巴,两指宽厚,蜷曲着,散发出浓缩的肉香。
守着炭盆的是个脊背佝偻的老妇人。她穿着靛蓝的旧布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火光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映亮一双浑浊却异常专注的眼睛。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这张脸,在童年记忆的角落里蛰伏了太久。他拉开一条吱呀作响的长凳坐下,喉咙发紧:“阿婆,一盘烧烤,香肠、猪蹄和干巴,都要!”
老人没抬眼,只从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下。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异常灵巧。先用一把毛快秃了的旧刷子,蘸透香油,在铁丝网上利落地刷过一层薄油。食物放上去的瞬间,“嗤啦”一声爆响,白烟腾起,浓烈的香气像无形的拳头砸在陈默脸上。她盯着火候,等那木炭烧到最完美的透明红热时,才用火钳小心地将炭块摊平。油脂滴落,炭火发出更欢快的噼啪声。食物快熟透时,她拿起一个深棕色的粗陶碗,碗里是浓稠的酱汁,颜色深褐,隐约可见沉底的香料。她依旧是那把秃毛刷子,蘸足酱汁,手腕沉稳地一刷、一抹、再一刷,均匀地覆盖在每一寸食物表面,手法精准,绝不拖泥带水,也绝无多余的粉末撒落。“滋啦——”最后一道工序完成,香气如同实质般炸裂开来。烤好的香肠油亮得惊人,焦脆的肠衣裹着饱满的肉粒,边缘卷起金黄的焦边。
陈默顾不得烫,几乎是抢着拿起一串。牙齿咬破肠衣的瞬间,是极致的酥脆,紧接着,滚烫、丰沛、混合着纯粹肉香和酱油醇厚底味的肉汁在口腔里猛烈迸发,花椒的麻香紧随其后,在舌根处卷起一阵微小的风暴。他再夹起一片干巴,薄脆异常,入口是纯粹的香,纯粹的酥,纯粹的牛肉本味被浓缩到极致。越嚼,那原始的肉香和木炭的烟火气便越是汹涌澎湃,在齿颊间久久盘踞。
一股强烈的香辣猛地冲上鼻腔,几乎逼出他的眼泪。他狼狈地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香肠,含糊地问:“阿婆,您……知道以前镇上‘老陈记’的香肠吗?就是十字街口那家。”
阿英奶奶翻动猪蹄的手顿住了。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像探针一样刺向陈默。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回忆的尘埃,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惋惜。她没回答,只是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几点火星飞溅出来,又迅速黯淡下去。“香肠?”她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做的人多了,味道也变喽。”那叹息声极轻,却重重砸在陈默心上,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荒凉。
“陈默哥?真是你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传来。阿芬,阿英奶奶的孙女,端着一个粗瓷小碟和一个小陶壶轻盈地走过来。碟子里是几块浸泡在淡黄色卤水里的豆腐块,散发着一股奇特的、类似发酵的“臭”味。陶壶口飘出清甜温润的普洱茶的香气。“尝尝这个,磨黑浸豆腐,再喝点普洱茶,给烧烤降降火气。”阿芬笑着,把东西放在他面前。
陈默看着那碟闻起来有些挑战的豆腐,有些犹豫。阿芬鼓励地眨眨眼:“闻着臭,吃着香!磨黑一绝,骗你是小狗。”他鼓起勇气夹起一块,屏住呼吸送入口中。一股奇异的陈腐气息首先弥漫,但随即,浓郁的豆香、卤水复杂而沉稳的咸鲜滋味瞬间覆盖了那点“臭”,口感绵密细腻得不可思议,在舌头上温柔地化开,竟奇异地安抚了烧烤带来的燥热。他再喝一口温热的普洱茶,清甜滑过喉咙,仿佛一股清泉流过灼热的炭火,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他看着火光映照下阿英奶奶沉默而专注的侧影,一种混杂着熟悉与陌生的暖流在胸腔里涌动。
第二天一早,阳光穿过老宅天井上方狭窄的天空,将几道明亮的光柱投在青石板上。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也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心安的香气——新鲜的猪肉味、清冽的酒香、浓烈的花椒和草果的辛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干草的清苦气息。几串已经初步灌制好的香肠悬挂在竹竿上,肉肠红白分明,肥肉丁晶莹剔透;豆腐肠颜色稍浅,隐约可见细碎的豆腐粒,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陈默站在天井里,深吸一口气,把父亲躺在病床上那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他、反复叮嘱的画面压下去。“阿英奶奶,”他声音有些发紧,“我爸……他身体很不好。他这辈子,就惦记着找回当年老陈记香肠的那个老味道。他说,那是根,磨黑人的根……他听说,您是镇上唯一还记得各家香肠门道的人。”
阿英奶奶正佝偻着腰,在一块厚重的水冬瓜树砧板上处理一条硕大的土猪后腿。锋利的砍刀在她手里驯服异常,利落地将肥膘和精肉分开。她动作没停,只是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动了动,仿佛在翻检记忆深处蒙尘的卷宗。“老陈记……”她喃喃道,刀尖精准地剔下一块筋膜,“你爷爷陈老歪的手艺,是顶好的。尤其是那豆腐肠……”她停下手,拿起一块肥膘,对着光看了看晶莹的质地,然后笃笃笃地切成极小的、几乎均匀的方丁。“诀窍,就在这豆腐上。”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大木盆里浸泡着的、用本地老品种黄豆以石膏点制压榨好的豆腐,颜色微黄,质地扎实。“得是这种豆腐,才有那股子嚼劲。”她又指了指旁边按比例分好的肥肉丁和精瘦肉条,“肥四瘦一,是顶天的规矩,少一分油,干臊;多一分油,酿(磨黑方言,肥腻之意)。”
她放下刀,走到旁边一个摆满粗陶罐、小布袋的木架子前。枯瘦的手指掠过装着盐粒、花椒粉、草果粉、辣椒面的罐子,最终在一个最小的、用蓝布扎口的布袋上停留了一下,解开袋口。里面是些深绿色、晒得干瘪卷曲的碎叶,散发出一股清冽微苦的草木气。“这叫‘山魂草’,就后山背阴的老崖缝里还长着点。”她捏起一小撮,分量极其吝啬,眼神锐利地看向陈默,“提味,去腥,镇魂。你爷爷当年,就靠它压住别家的香肠一头。可这草,快绝了。”她声音低沉下去,“陈老歪走得太急,那点东西,带不走,也留不下喽。各家有各家的手,味道?早散了!”她语气里陡然升起一股压抑的怨气,“现在?哼!机器绞,料包倒,快是快,那种整出来的叫香肠?喂狗都嫌没嚼头!”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失望和父亲的嘱托化作一股急躁冲上头顶:“奶奶,我出钱,您开个价。只要您能想起那配方,多少钱我都……”
“钱?”阿英奶奶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爆出前所未有的怒意,像被点燃的干柴。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陈默鼻尖,“钱能买回老磨黑的味道?钱能买回马帮的铃铛响?钱能买回冬至日,家家户户院子里挂满的香肠,红通通像灯笼一样?滚,带着你的钱滚!”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亵渎的悲愤,那根指着陈默的右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
天井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阿英奶奶粗重的喘息声。阳光刺眼。陈默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狼狈地转身冲出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傍晚,陈默像一缕游魂,晃进了阿芬那间临街的、散发着食物甜香的小店。店里布置得温馨又有些新巧,墙上挂着色彩明快的蜡染。阿芬正系着围裙,对付一个硕大的槟榔芋。那芋头表皮棕黑粗糙,沉甸甸的,切开后,露出细腻如脂的淡紫色芋肉,上面布满深紫色的槟榔花纹,煞是好看。她正费力地将芋头切成厚薄均匀的片。
“跟我奶奶较上劲了?”阿芬没抬头,刀锋贴着芋头皮利落地滑过,“别往心里去。她对‘老陈记’……对你爸当年撇下家传手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奔,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呢。她觉得,你们把根丢了。”
她把切好的芋片泡进清水里,防止氧化变黑,接着说:“老手艺在她心里,比命还重。你提钱,那是拿刀戳她心窝子。”
陈默颓然坐下,看着清水中舒展开的紫色芋片,无言以对。阿芬端来一小碟刚从大春树寨子购买的浸豆腐,撒上几小勺红油鲜亮的蘸水。他机械地吃着,浸豆腐在蘸水里浸过,咸鲜麻辣,奇香无比;芋泥酥外脆里糯,甜度恰到好处。都是好味道,可舌尖尝着,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那魂牵梦萦的、带着童年烙印的“老味道”,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实质。父亲的叹息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此后的傍晚,陈默成了阿英奶奶烧烤摊上一个沉默的影子。笨拙地帮她把沉重的栗木炭块搬出来,学着用火钳调整炭火,手忙脚乱地给铁丝网刷油,常常弄得自己一脸炭灰。阿英奶奶对他的存在,依旧是不冷不热,像对待一个碍手碍脚却又甩不掉的物件。他递过去的、从城里带来的高档瓶装酱油,被她随手搁在油腻的桌子角落,碰都不碰。她只用她那口深棕色的粗陶缸里的秘制酱油,刷子蘸进去,再利落地刷在食物上。那缸酱油,仿佛是她坚守阵地的旗帜。
雨夜,生意寥落。炭火在湿冷的空气里艰难地维持着暖意。几年前在盐矿退休的老张头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来了,熟门熟路地要了一小杯苞谷酒,几串干巴,坐在门店最里面避风的位置。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沙哑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讲起了磨黑中学那些烽火岁月里的热血青年,讲起了杨丽坤小时候在巷子里奔跑的模样,讲“小九”如何成了照亮一代人的“金花”和“阿诗玛”。陈默听着,拨弄着眼前的炭火,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些模糊的、书本上的历史名词,第一次被这雨夜的炭火和老者的低语赋予了血肉的温度。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阿英奶奶身上。她佝偻着腰,正专注地用火钳拨弄炭火,让每一块都烧得均匀。跳跃的火光勾勒出她嶙峋的侧影,那份专注和执着,仿佛在对抗着整个雨夜的湿冷和时间的侵蚀。陈默的心,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悄然击中。
“老板娘,这烤的什么玩意儿?淡撇撇呢!” 几个醉醺醺的外地游客摇摇晃晃地挤进门店,领头的大嗓门打破了雨夜的宁静。
他们嫌弃地扒拉着盘子里的烤香肠和猪蹄,其中一个胖子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连鸡精味精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烧烤?喂猫呢?还有这破地方,脏死了!”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出来。
阿英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平静无波,只淡淡说了句:“磨黑烧烤,就这样。”
“就这样?老子花钱买罪受?”胖子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小凳子。另一个染黄毛的同伴醉眼迷蒙,伸手就去推搡放调料的桌子,目标直指那口深棕色的粗陶酱油缸,“什么破酱油,黑乎乎的像臭鱼塘里的水……”
“别动!”陈默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站起来挡在桌子前,一把攥住了黄毛伸向酱油缸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叫一声。怒火瞬间点燃了酒意,推搡、咒骂、扭打成一团。矮桌被撞翻,杯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混乱中,那黄毛挣脱陈默,竟不管不顾地抓起一把矮凳,朝着炭盆旁摆放调料罐的台子砸去。
“我的缸!”阿英奶奶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呼,那声音像被砂轮磨过,带着陈默从未听过的恐慌。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向那张矮桌,不是为了躲闪,而是为了护住台子上那口深棕色的粗陶酱油缸。凳子砸下的瞬间,她用自己的后背迎了上去。
“奶奶。”阿芬的尖叫和陈默的怒吼同时响起。陈默目眦欲裂,一把将阿英奶奶狠命拽开。沉重的矮凳擦着她的胳膊砸落在台子上,“哐当”一声巨响,粗陶酱油缸应声碎裂,浓稠黑亮的酱汁像粘稠的血,瞬间泼溅开来,染黑了油腻的地面,染黑了阿英奶奶靛蓝的衣襟,也染黑了陈默的裤脚。刺鼻的酱油咸香、香料气息和碎裂的陶片一起,弥漫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
黄毛也被这变故惊得酒醒了几分,被同伴拉着骂骂咧咧地跑了。门店里一片狼藉,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阿英奶奶被陈默半抱着,身体筛糠般抖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一大滩粘稠的黑亮液体和碎裂的陶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不是心疼,陈默看懂了,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尊严的绝望,一种坚守被轻易践踏的悲凉。
阿芬冲过来,带着哭腔查看奶奶的手臂,幸好只是被凳子边擦破了一大片皮,红肿起来。陈默默默松开奶奶,走到狼藉的调料台边,蹲下身,一片一片,捡拾那些沾满污泥酱汁的粗陶碎片。他把自己带来的那瓶昂贵的瓶装酱油,轻轻放在阿英奶奶脚边唯一干净的小凳上。
阿英奶奶的目光缓缓移到那瓶包装精致的酱油上,瓶身在昏黄的灯泡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她看了一眼,极其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像在砂纸上摩擦:“不是……这个味儿。” 雨丝斜斜地飘进房檐,落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染满酱油污渍的衣襟上。
深夜,喧嚣散尽,狼藉勉强收拾干净。炭火奄奄一息,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力。阿英奶奶坐在唯一没倒的矮凳上,像一尊风化的石像,望着棚外漆黑的雨夜。陈默收拾完最后一片碎陶,默默站在一旁,雨水顺着棚檐滴落,敲打着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阿英奶奶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依旧望着浓稠的夜色,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明天……冬至了。”
陈默一怔,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阿英奶奶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黑暗中收回,缓缓落在陈默沾满污泥和酱油的脸上,那目光里沉淀着太深的疲惫,却又像炭火的余烬,在最深处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冬至……该做香肠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你想学……天亮,早点来。”
冬至的清晨,寒气凛冽如刀,割着裸露的皮肤。陈默踩着石板路上薄薄的白霜,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他推开阿英奶奶家那扇沉重的木门,天井里已是一派战场般的景象。
新鲜的本地土猪后腿肉,肥是肥,白如凝脂;瘦是瘦,红得鲜亮,被分门别类地堆在巨大的水冬瓜树砧板旁。旁边的大木盆里,浸泡着压榨好的老豆腐,正是昨日说的那种本地豆、石膏点制,颜色微黄,质地密实。成堆的香料小山一样:雪白的磨黑盐、红褐色的花椒粉、深棕色的草果粉、鲜红的辣椒面,还有几小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干草——山魂草。清洗干净、泛着柔韧光泽的猪肠衣泡在清水盆里。灌肠用的铁漏斗和木柄安静地放在一边。
阿英奶奶已经在那里了。她系着一条深色的厚围裙,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嶙峋的骨头。她没说话,拿起那把沉重的砍刀,掂量了一下,递给陈默,用眼神示意他:开始吧。
陈默深吸一口气,学着阿英奶奶的样子,将肥肉先切成厚片,再切成条,最后落刀成丁。刀在他手里显得格外笨重,肥肉又滑腻,切出来的丁大小不一,边缘毛糙。阿英奶奶皱皱眉,没出声,拿过刀,自己切起来。刀在她枯瘦的手里像有了生命,笃笃笃笃……声音密集如鼓点,快得几乎看不清刀影。切下的肥丁,大小均匀,方正如珍珠。切瘦肉时,她手腕翻转,刀锋斜走,肉被片开,再切成匀称的长条。
“不能太碎。碎了,魂就没了,嚼头也没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示范完,又把刀塞回陈默手里,眼神不容置疑。
陈默捧起一大块老豆腐,沉甸甸,带着豆子的微腥和石膏的清气。他用力将豆腐捏碎,挤压掉多余的水分。阿英奶奶在一旁盯着:“水挤狠了,干臊;留多了,散架。手上要有数!”
陈默的手被冰凉的豆腐刺激着,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力度,额头上沁出汗珠。
拌料则是做香肠的工艺核心。阿英奶奶亲自掌舵。两个巨大的木盆,一个用来拌肉肠料,一个拌豆腐肠料。
首先是拌肉肠料。阿英奶奶将精瘦肉条、晶莹的肥肉丁倒进盆里。绵密的磨黑盐粒撒下去,像下了一场雪。接着是花椒粉、草果粉,分量全凭她枯槁的手一抓、一掂,精准得如同机器。最后,她拿起一个粗陶酒壶,里面是高度苞谷酒,辛辣的气息冲鼻。她手腕一倾,一道清亮的酒液注入盆中。
“酒,去腥,提香,也帮着肉紧实。”她说着,开始搅拌。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在盆里翻搅,让盐、香料、酒液与肉丁肉条充分拥抱、渗透。肉的颜色在香料和酒的作用下变得更深,油光发亮。
拌完肉肠料,接下来是拌豆腐肠料。阿英奶奶将碎豆腐、肥肉丁、一部分精瘦肉条倒进另一个盆。盐、花椒粉、少量辣椒面加入。她均匀地搅拌起来,豆腐的微黄、肥膘的晶莹、瘦肉的深红渐渐融合。最后,她拿起那个装着山魂草的蓝布小袋。解开袋口,她极其小心地捏起一小撮深绿色的干草碎末,分量少得可怜,近乎虔诚地撒入盆中。那清冽微苦的草木气瞬间被浓烈的肉香和辛香包裹、吞噬。
“提味,去腥,镇魂。”阿英奶奶低声重复,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她让陈默也试着搅拌。他笨拙地模仿,手臂很快酸痛,香料沾满手掌,味道刺鼻。盐放少了,阿英奶奶不动声色地又抓了一小撮撒进去;酒味似乎不够,她又淋了一点。每一次微调,都精准地弥补了陈默的笨拙。
灌肠是最需配合的力气活。阿英奶奶将清洗好的肠衣套在冰冷的铁漏斗细口上。她负责往漏斗大口里填料,陈默则用手在下方接着,配合着填料的速度,轻轻捋着肠衣往下顺,让肉料均匀地填充进去。这是个微妙的平衡。阿英奶奶填料的手又快又稳,陈默的手却紧张得发抖。肠衣薄如蝉翼,稍一用力或填得太快,那柔韧的薄膜便不堪重负,噗嗤一声裂开,肉馅混着豆腐渣瞬间爆出,溅得两人满手满身。
“蠢!”阿英奶奶第一次骂出了声,眉头拧成了疙瘩。她停下动作,拿过肠衣,沾了水,极其耐心地演示如何更轻柔地捋顺,如何感知肉料填充的节奏。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动作却轻柔得像抚过婴儿的肌肤。陈默屏住呼吸,再次尝试。失败,爆裂。再试。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进衣领。阿英奶奶不再骂,只是沉默地换上新的一截肠衣。第三次,第四次……终于,一段完整的、饱满的肉肠在他手下渐渐成型,虽然形状还有些歪扭。
灌好的一根根香肠被小心地放在长条案板上。阿英奶奶拿起一根磨得发亮的粗针,在每段香肠上快速而均匀地扎出细密的小孔。“放气,不然煮的时候要爆。”她说。接着,她用浸湿的细麻绳,在扎孔处下方利落地打结,将长长的香肠分成一段段饱满的“果实”。陈默笨拙地学着打结,麻绳粗糙,勒得他手指生疼。最后,两人合力,将这些沉甸甸、油润润的香肠串,挂在天井里早已架好的长竹竿上。一排排肉肠深红油亮,豆腐肠黄白相间,在冬至清冷的晨光下轻轻摇曳,散发着混合了肉香、酒香、香料和山魂草清冽气息的浓烈味道。阳光穿过天井上方的狭小天空,斜斜地照下来,在香肠表面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也照在阿英奶奶汗湿的鬓角和陈默沾满肉屑、香料的脸上。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满足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
阿芬适时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粗碗来了。“歇会儿,垫垫肚子。”碗里是刚出锅的槟榔芋扣肉。深酱色的五花肉片与淡紫色的槟榔芋片层层相叠,码放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陈默夹起一片肉和一片芋头,同时送入口中。五花肉丰腴肥糯,入口即化,酱汁的咸香醇厚完全渗透;槟榔芋片吸饱了肉汁,粉糯香甜,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与滋味在口中交融、碰撞,肥而不腻,香糯入魂。
阿英奶奶也夹起一块,慢慢吃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罕见地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像投入清冽的磨黑老水井的石子,在她沧桑的眼底漾开微弱的波纹。“手艺……没丢。”她低声说,不知是在夸阿芬,还是在感慨什么。
陈默看着她的笑容,又抬头望向天井里挂满的、在阳光下油润生光的香肠串。父亲病榻上那焦灼的面容,关于“秘方”的沉重执念,还有自己那份从城市带回的浮躁,突然间变得很轻很轻。他找到了。不是锁在纸上的冰冷字符,而是这混合着汗水、辛劳、油污、阳光、冷风和老人枯瘦却无比坚定的双手的温度。是这弥漫着肉香、酒气、香料和山魂草清苦的烟火人间。他拿出手机,走到天井一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没有提配方,没有提山魂草,只是用微微发颤的声音,描述着冬至清晨清冽的空气,描述着天井里挂满的、油亮亮的香肠在阳光下的样子,描述着阿英奶奶脸上那道难得一见的、浅浅的笑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陈默以为信号中断了。终于,父亲嘶哑、虚弱,却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遥远而潮湿的暖意:“好……好……像……小时候……”
几天后,离别的清晨。磨黑古镇还未完全醒来,薄雾像一层轻纱,柔柔地笼罩着青瓦红墙、红木门窗的老宅深巷。空气清冷湿润,吸一口,带着盐井特有的微咸和草木的清气。一切都浸润在一种朦胧的寂静里。
陈默拖着行李箱,站在阿英奶奶家那条幽深巷子的入口,没有进去。隔着薄雾和半掩的木门,他看到天井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英奶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正踮着脚,用一根顶端绑着小布条的长竹竿,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悬挂在竹竿上的香肠串。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抚摸沉睡的婴儿。晨曦艰难地穿透薄雾,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那些油润饱满的香肠上,也落在她花白的发髻和佝偻的肩背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雾气在她身边无声地流淌,这一幕静谧得像一幅泛黄的老照片。
陈默静静地站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回溯。他恍惚看见童年的自己,在挂满香肠的院子里像只小猴子般窜来窜去,追逐着阳光的斑点;看见爷爷和父亲系着油亮的围裙,在冬日的暖阳下大声说笑,手上沾满了香料和肉屑;甚至听见了遥远记忆深处,那叮叮当当的马帮铃声,驮着磨黑的盐巴和普洱茶,碾过青石板路,带来喧嚣,也带走繁华……故乡的根脉,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而疼痛地扎进他的心底。
巷子那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阿芬像一只灵巧的雀儿,悄无声息地来到陈默身边,将一个温热的、沉甸甸的粗布包袱塞进他手里。包袱皮是靛蓝的家织布,带着皂角的清香和阳光晒过的暖意。
“奶奶天没亮就蒸好的,”阿芬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肉肠和豆腐肠,一样一半。带回去让你爸尝尝。”
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用靛蓝布仔细包好的小包,只有火柴盒大小,郑重地放在陈默掌心:“喏,这个……省着点用。”
她还朝门内努努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默的手紧紧攥住了那温热的包袱和小布包。沉甸甸的,是食物的分量,更是无法言说的情意。包袱里透出浓郁而熟悉的香气,那混合了肉香、酒气、香料和山魂草清冽的味道,瞬间穿透了清冷的晨雾,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直抵灵魂深处。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薄雾,再次落在那天井里佝偻而专注的身影上。眼眶无法抑制地发热、发烫,视线瞬间模糊。晨雾似乎更浓了,将阿英奶奶的身影和那挂满油亮香肠的竹竿,温柔地晕染成一幅永恒的水墨。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意逼了回去,对着雾气中那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轮廓,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过身,将那个温热的粗布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磨黑古镇尚未散尽的晨雾深处。
青石板路上,行李箱轮子的声音再次踏踏响起,这一次,不再空洞,它碾过薄雾,碾过时光,带着沉甸甸的暖意和故乡泥土的芬芳,朝着更远的远方,稳稳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