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透亮,上宣德寨子便醒了。空气里浮动着茶叶清香的气息,轻盈盈的,吸一口,肺腑里浸透着一股股清新。张晓云早早给李映旭穿上一件厚实的哈尼族传统服饰——一件靛蓝色的、手工刺绣着繁复图纹的粗布外衣。她和大女儿李双燕因为是女子身,是不能亲自到现场参加祭竜活动的。她嘱咐睡眼惺忪的小儿子李明金,要他搀扶着他的阿爸李映旭前往竜树点参加仪式,尽管丈夫腿脚不利索,但像祭竜这样的神圣仪式,作为哈尼人家是万万不能缺席的。李明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在阿妈张晓云的注视下出了家门,不一会儿,他和阿爸就汇入了沉默的穿着靛蓝色哈尼族传统服饰的人流,向寨子后山深处的竜林走去。
路越走越窄,两旁的古木遮天蔽日,虬枝盘错,挂满了湿漉漉的苔衣。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土,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早起的白鹇鸟偶尔在密林深处发出一两声短促的清鸣,更衬出山林的幽寂。李明金有些害怕,小手紧紧攥着阿爸的衣角。李映旭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那片被哈尼人视为命根子的水源林深处,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浓得化不开的绿意。
到了。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格外高大苍劲的“竜树”,树皮斑驳如龙鳞,树冠如盖,荫蔽着下方一块光滑的青石板祭台。寨子里选出的竜头,一位神情肃穆看上去六十岁开外的老者,正带领几个同样年长的男人,用新采的枝叶一遍遍拂拭祭台和周围的土地,然后铺上新采的芭蕉叶。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拂去尘世所有的污浊。空气里弥漫开植物和泥土的清冽味道。没有人大声说话,连咳嗽都压低了声音,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
祭品摆上了。没有三牲六畜的喧嚣,只有几碗猪肉、豆腐肠和鸡肉,几捧刚从地里摘下的、还沾着露珠的鲜嫩玉米,几块自家蒸的用染饭花浸染得金黄的糯米饭。最重要的,是摆在祭台正中央那只粗陶碗——里面是新采的最鲜嫩的老树茶芽,用刚打来的清冽甘甜的山泉水烧开冲泡着。碧绿的茶汤在晨光熹微中,氤氲出淡白的雾气,散发着山野草木特有的、微涩又清远的香气。这碗茶,是献给竜神、献给祖先、献给这片滋养万物的森林和水源的最高敬意。
老竜头点燃了香火。青烟袅袅,笔直地升入潮湿微凉的空气,与林间的薄雾悄然交融。他双手捧起那碗茶,高举过头顶,对着竜树、对着莽莽苍苍的森林、对着源源不断却看不见的地下水源,用苍老而悠长的哈尼语缓缓吟诵起来。那声音低沉、古朴,带着一种穿越时间的韵律,像山风拂过林梢,又像溪水流过石缝。他在祈求竜神的护佑,祈求山林的繁茂常青,祈求水源永不枯竭,祈求寨子风调雨顺,祈求茶芽岁岁丰盈。
李映旭低下头,双手合十。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儿子,以及周围所有哈尼同胞那深沉而缓慢的呼吸声,与老竜头的吟诵、林间的风声鸟鸣交织在一起。他看着祭台上那碗碧绿的茶汤,那里面,凝聚着哈尼人对自然的敬畏,对森林和水源守护的执念,以及对这碗赋予他们生命与安宁的茶最古老、最虔诚的信仰。这一刻,人与树,茶与林,魂与山,仿佛都在这片幽深的竜林里,达成了无声的契约。香烟与晨雾缠绕,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竜树”苍翠的枝叶深处,仿佛把所有的祈愿,都带向了不可知却又令人无比安心的所在。
森林里祭竜的余韵还没散尽,露水已经打湿了这个被国家住建部命名为“中国传统村落”的哈尼山寨上宣德的青石板路。张晓云赤脚踩着微凉的石头,几只土鸡跟在她脚后跟,争抢昨夜家里祭祀祖先遗落的饭粒。此时,寨门那两根被岁月盘出斑驳印迹的木柱顶端,刻着的白鹇鸟模型仿佛正要振翅欲飞。
张晓云家位于看牛窝铺的茶山醒了,在寨子最上边,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霭里。八十多年的老茶树,枝干虬结,叶片肥厚,油亮的树冠仿佛能照见人影。张晓云伸手,指尖拂过粗糙皲裂的树皮,最后停留在那老茶树梢碧绿晶莹的茶芽上,她的眼光顺着茶芽往远方眺望,从镇街子一直延伸下来的勐先槽子,在这层层叠叠的大山褶皱里难得地铺展开来,勐先河就在这样平缓的槽子中央蜿蜒流淌。越过勐先槽子和勐先河,不远处绿意葱茏的哈尼山寨蚌扎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蚌扎是张晓云的衣袍地。在1984年勐先河那场滔天洪水里,张晓云的阿爸张国学,硬是用自己那根硬生生的脊梁骨顶住了不肯被洪水冲走一家命运的最后念想。
那年张晓云七岁,刚够着灶台高。只记得那时候天像被撕开无数道口子,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平日温顺的勐先河不再是河,成了一条发疯咆哮的黄龙,裹着泥沙、断树和沿岸人家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夜之间,把勐先河河岸上的人家包括蚌扎寨子张国学一家赖以活命的田地、房屋,吞得干干净净。张国学站在齐膝深的浑浊泥浆里,身后是四个惊惶如小鹿的孩子和阿妈紧抿的嘴唇。他望着曾经的家园变成一片浑浊的汪洋,那眼神,却像淬了火的砍刀,又冷又硬。“挪地方!”他只吐出三个字,像砸进泥里的马牙石。阿妈没有言语,默默卷起仅存的几件家当,把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张继荣捆在背上,拉着三个女儿的手,一家六口人像六片被洪水冲散的叶子,漂向了全然陌生的一百公里外的思茅。
思茅的日子,过得就像是绳索勒进骨头缝里一样紧巴。父母在茶树良种场做活计,成了两架不知疲倦的摘茶工具。阿妈的汗水砸进别人的茶园,阿爸的手指在滚烫的铁锅上翻飞,炒着不属于自家的茶叶。张晓云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没有文化的父母却在生活艰难、重男轻女的时代背景下毫不犹豫地给了四个孩子同样的读书机会。于是,没有迁出户口的张晓云姐弟四个,像撒豆子一样,散落在思茅城几个不同的小学校上学。从家里到学校,姐弟四人每天六趟山路,鞋底磨穿了洞,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茧,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放学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灶膛里总有余温,灶台上那个被烟熏得漆黑的木甑子,盖子永远欠着一道缝。甑子里,饭总是特意留出来的,高高地堆着,旁边总留着些瓜瓜豆豆之类的蔬菜,先放学回来的人总是不敢多吃那些留着的饭菜,生怕最后放学回来的人吃不饱,最后回到家的妹妹弟弟总是吃到“最多”饭菜的人。张晓云常常是那个“最先”到家的人。最后回来的两个妹妹或弟弟放下书包,掀开盖子,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特意为她(他)们多留的饭菜,鼻尖就忍不住发酸。甑子边有时还会多出半碗油渣炒卷心菜——那是阿爸阿妈和大姐张晓云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
放学路上顺手捋一把猪草,周末去茶场帮工采茶,是姐弟四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张晓云记得最清的,有一次二妹采茶时被毛毛虫蜇了手背,肿起老高,疼得直掉眼泪,是弟弟张继荣一声不吭跑到野地里,寻来一种不知名的叶子,捣碎了给她敷上,清凉的感觉才压住了那火烧火燎的痛。阿爸时常对姐弟四人说的话,像炒茶时烧烫的铁锅,滚烫在他们的心坎上:“一场大洪水把我们家陷在泥潭里了,爹妈拼了命,也得把你们一个个从这泥潭里拉出来!”
张晓云是拉得最用力、最倔的那一个。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执着考进了思茅茶科所培训班,成了家里第一个正经学茶的人。而真正让这个家扬眉吐气、仿佛拨云见日的,是弟弟张继荣考上中专的消息。在那农村人考上中专就等于跳出农门的年代,张继荣被中专录取的消息无疑是张家这个历经磨难、风雨飘摇的家庭里驱散阴霾的一束光。那封薄薄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傍晚,阿爸张国学正蹲在门槛外挑拣他那些永远挑不完的茶叶鲜叶。邮递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阿爸的手顿住了。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跑出去,颤巍巍的双手接过那封信,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对着昏黄的灯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屋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忽然,张国学猛地转身,冲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酒坛子前——那是家里留着待客或过年才舍得沾一点的苞谷酒。他掀开盖子,也不用碗,就那么对着坛口,“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他的脸膛迅速涨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他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舌头有些打结,却字字砸进家里每个人心坎:“好,好,我儿子,考上中专了!阿爸……阿爸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供你坐飞机去念书!”那晚,张国学有生以来第一次醉了,鼾声如雷,嘴角却一直向上弯着。张晓云和两个妹妹挤在里屋的小床上,听着父亲的阵阵鼾声,心里像被温热的泉水泡着,又暖又慰藉。
张继荣第一次从中专学校放假回家那天,张晓云和两个妹妹天不亮就起来,走了几里山路,早早等在了公路旁那个简陋的客车招呼站。她们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着一辆又一辆喷着黑烟的班车呼啸而过,卷起的尘土扑了她们满身满脸。直到天边染上晚霞的金边,终于等到一趟客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门打开,张继荣背着沉重的行李跳下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睛亮晶晶的,像装满了星星。三位姐姐围上去,抢着帮他拿东西,叽叽喳喳地问着外面世界的见闻,仿佛要把这几个月的思念一股脑儿倒出来。
每个假期小弟放假归家总是姐弟四人最开心的日子。有一次,三位姐姐照例早早等在公路旁等张继荣归来,她们从日头偏西等到暮色四合,等到繁星满天,却始终不见弟弟坐的那班车。她们等得心急如焚,揪心着是不是弟弟发生了遇外。夜深了,才见张继荣风尘仆仆地从思茅城区方向走着回来,一脸懊恼地挠着头:“大姐、二姐、三姐,我在车上睡着了,一直坐到思茅客运站才被司机叫醒……”看着小弟熬红的双眼和沾满尘土的鞋,三位姐姐又好气又心疼,最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凌晨的山路上传得很远。
在思茅的日子,姐弟四人的心,就像那灶台上甑子一角永远为彼此留着的饭菜,清淡却温热,彼此守望相助。
张晓云以为自己的根,会慢慢扎进思茅这座小城的土壤里。直到那天,在思茅城郊喧闹的角落,她撞见了来自自己衣袍地蚌扎附近寨子上宣德到思茅打工、同为哈尼族同胞、后来成为她的真命天子的李映旭——那位外号叫老开的人。老开那张被山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憨厚的脸,带着上宣德寨子特有的泥土气和阳光晒透稻草垛的味道,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她眼前城市的霓虹和人声。缘分这东西,比勐先河那年发的洪水还急,急得不讲道理。
后来,张晓云跟着老开坐上了回勐先上宣德的乡村班车。车是老旧的,引擎声嘶力竭地吼叫,卷起漫天呛人的黄土,车窗玻璃被一层厚厚的黄灰糊住。张晓云侧过头,透过雨刮器刮刷玻璃形成的泥浆缝隙偶尔清晰的一瞥,望见车窗外连绵不绝、绿意盎然的山峦。尘土的味道钻进鼻孔,又干又涩。她靠着颠簸摇晃的车壁,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前排一位熟知张家处境的蚌扎哈尼老婶回头瞥见了,咂咂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钻进张晓云的耳朵里:“啧啧,你爹妈当年可是拼了老命才从这大山窝窝里钻出去的,你倒好,一抬脚,又回来了?”那话像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张晓云心尖上,刺得她蜷缩起身形,不知要往哪儿躲。
张晓云开始了在上宣德的日子,对她来讲是另一种沉甸甸的存在,像背上驮着一座看不见的山。借钱买茶树和置换别人想种粮食不想种茶的茶地,压在肩头就是沉甸甸的债。烈日当空,钻进茶林,蒸腾的热气裹住人,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模糊了视线。采茶季,手指被老树茶坚硬的茶枝勒出道道深红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有时累极了,像被抽了骨头,瘫坐在虬结的茶树下,望着紧挨着哈尼山寨上宣德的下宣德汉人居住的瓦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思茅城里昏黄温暖的灯火和阿妈灶台上温热的饭菜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张晓云的眼前。委屈和疲惫像勐先河的洪水,排山倒海涌上来,泪水混着咸涩的汗水,大颗大颗砸进脚下被晒得滚烫的泥土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老开是个活泼开朗的哈尼汉子,话多得像无数的雨点抽打平静的茶叶叶面。他会开玩笑逗乐张晓云。还会在夜里,把白天采来的新鲜草药捣碎了,用粗糙的手指,蘸着那清凉粘稠的草汁,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张晓云红肿破皮的手指上。寨子里的人,起初带着好奇和些许不易察觉的疏离,打量着这个“城里读过书又跑回来”的媳妇。但张晓云身上没有城里姑娘的娇气,她采茶的手又快又准,制茶的手艺,揉捻杀青的火候,甚至比寨里许多浸淫了一辈子的老把式还透着一股子沉静的灵性。她懂茶,懂每一片叶子在烧烫的铁锅里该承受的温度,懂揉捻时指尖要感受到叶脉深处汁液流动那微妙的韵律和力度。她用祖辈口授心传的法子,全凭一双手,在火塘跳动的光影里,在空旷的晒场上,把一片片青翠的鲜叶唤醒、驯服、点化,赋予它们哈尼人骨子里那份“茶魂”——对天地的敬畏,过日子苦熬后的平静,还有那百折不挠、先苦后甘的韧劲。
“茶,是我们哈尼人的日常,也是我们的魂。” 火塘跳跃的火光映着张晓云清亮却异常坚定的眸子,她对围坐的寨里妇女们说,声音不高,却自信满满,“外头的人,该尝尝我们这云雾里长出来的真味道。”她开始试着收乡亲们的茶叶鲜叶,按古法制茶工艺加工。钱袋子像漏了底的竹篓,刚收的茶青还没焐热,钱就得付出去。捉襟见肘时,二妹、三妹、弟弟的汇款单会像及时雨,飞进乡上那个小小的邮电所。张继荣这个中专毕业后在昆明商海闯荡、成了张国学一辈子最大骄傲的儿子,更是张晓云身后那座沉默而坚实的大山。他曾在一个寒风凛冽的腊月,穿着单薄的外衣,坐着四面透风的农用车,摇摇晃晃到了勐先街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山路,脚上磨起了泡。当推开大姐家沉重的木门,看到大姐被山风和日头磨砺得皮肤粗糙、眼神却像淬炼过的星星一样发亮时,他一路悬着的心,才“咚”一声落回滚烫的胸腔里。他没说走了多久,只从怀里掏出一包城市商店里购买的点心,食品包装袋还带着他的体温。
日子在茶叶鲜叶的清香和晒干毛茶的阳光气息里,像勐先河里的水,缓缓流淌。大女儿李双燕和小儿子李明金相继出世,房舍里多了婴孩的啼哭和欢笑,茶林里的老茶树似乎也因孩子们的闹腾更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机。两个孩子不几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每逢孩子们的开学季,父母、妹妹、弟弟打给张晓云的电话,第一句话都是——“娃娃读书钱有没有?没有的话对我说!”
张晓云的小茶坊渐渐有了点名气,她用烧过的柴火棍,在装茶叶的笋壳上,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七采旭云”四个字。寨里人好奇地问起这名字的来由,她只抿嘴一笑,眼波流转:“旭是娃他爸李映旭,云是我。七采嘛……先卖个关子,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晓得。”
然而,生活的茶汤,滋味总难预料。老开的身体,像一台被岁月和辛劳过度磨损的老水车,在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脑梗后,就埋下了危险的引线。今年春茶最忙的当口,他正弯腰去搬一篓刚晒好、散发着浓郁阳光气息的毛茶,突然,眼前像是被泼了浓墨,整个人像截失去支撑的木头,“砰”地一声,直挺挺栽倒在滚烫的晒场上。人好歹是救回来了,命悬住了,左边身子却不怎么灵便,左手左脚有些不听使唤,行动受到了影响。家里刚刚有点起色的茶叶生意,瞬间像被抽掉了顶梁柱的木屋,摇摇欲坠,悬在了半空。
制茶工坊里,堆满了刚刚收购的鲜叶,像一座沉默而充满压力的绿色小山。哈尼乡亲眼巴巴地望着,等着张晓云给她们结账的钱买盐买肉。铁锅冷了,揉茶的石台落了灰,散发出一种荒凉的霉味。张晓云守在丈夫卧躺的床榻边,握着他那只有些不听使唤的左手,听着他喉咙里艰难拉扯的嗬嗬声,心像被勐先河腊月里的流水浸透了,冷得她浑身打颤。后山,风穿过老茶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消息传到昆明时,张继荣正忙得不可开交。他那个曾经拥有八个门面、大到电脑小到文具甚至捎带些游戏卡的“觅仑批发”公司,在萎靡的经济大环境下,近年来运营的压力倍增。但听到姐夫轰然倒下、大姐陷入绝境的消息时,他脑子里那些关于市场、关于业务拓展的盘算,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东西冲垮了。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他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公司。风尘仆仆的张继荣,带着一身城市的烟尘和长途奔波的疲惫,出现在上宣德那间飘着浓重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茶香的砖木结构房舍里。他看见了大姐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和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看见了制茶工坊里堆积如山、已经开始打蔫的茶叶鲜叶,更看见了大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簇不肯熄灭、像茶山深邃夜空里那颗亮闪闪的星发出的煜煜的光。
“大姐,”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干脆,“你这摊子,我接了。”他的目光扫过那堆鲜叶,像看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大姐夫病倒后,我一直在寻思着,给你们再多的钱,你们总有花光见底的那一天。不如,我帮你卖茶!你只管种好茶,做好茶。销路的事,交给我。你的茶挤压卖不出去,兄弟我全兜着,价格大姐你来定!”
“继荣,你……”张晓云喉头像被滚烫的茶梗堵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自家弟弟在昆明的摊子大、压力更大,她不能给弟弟添负担。再说,隔行如隔山,弟弟哪里懂茶?这分明是挖坑让弟弟跳!
“不懂就学!”张继荣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和他生意场上的精明截然不同的属于哈尼山民的憨直和倔强,“我们哈尼人的茶魂,是刻在骨头缝里的。大不了,我把昆明的门面再缩一缩,挪出点本钱来。大姐,你们家这八十年的老树茶,不能就这么烂在山里。你的‘七采旭云’,得让它亮出去,让外面的人闻闻,什么叫真正的山野茶气!”
张继荣的话,像一股滚烫的带着茶山晨露气息的泉水,猛地注入张晓云几近干涸龟裂的心田。她用力咬着下唇,重重点头,滚烫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张继荣说到做到,像一头认准了方向就不回头的犟牛。他果断关掉了昆明的一些门面,把全部身家和一股子狠劲,一头扎进了对他而言全然陌生、水深似海的普洱茶世界。他跑昆明的茶城,厚着脸皮拜师傅,抱着厚厚的资料熬夜啃,甚至跑到易武、象明那些更深的山里,钻进茶农家低矮的木楼去取经。他凭着哈尼人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和在商海沉浮多年磨砺出的敏锐嗅觉,硬是在竞争激烈得如同战场般的市场里,为“七采旭云”这株山野里的小苗,撕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他把大姐的故事、上宣德和下宣德哈尼族和汉族和谐共处的烟火气、哈尼人敬茶如神的古老传统,都揉碎了,融进了“七采旭云”品牌的血脉里。订单开始像勐先河春日暖阳下汇聚的涓涓细流,持续不断、执着地汇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哈尼山寨。
有了弟弟在身后稳稳地兜着底,张晓云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她重新燃起灶膛里的火,干燥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萎凋好的茶叶被倾倒在宽大厚实的竹篾簸箕上,温润微凉。张晓云深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植物汁液的气息让她心神一定。她挽起袖子,将双手探入那蓬松的叶堆。
杀青,是锁住茶魂的第一步,火候差一丝,茶味便谬之千里,失之毫厘。张晓云的手腕沉稳而迅捷地翻炒,手臂的肌肉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绷紧。她的指尖就是最精密的仪器,感受着叶片在高温下由脆硬挺括到绵软柔韧的微妙变化,那是茶叶在铁与火之间艰难的“呼吸”。汗水顺着她瘦削的鬓角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滚烫的锅沿上,“嗤”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揉捻,是力与美最原始的交融。她掌心运力,由轻渐重,顺着叶片天然的脉络,推、压、揉、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如同古老的祭祀之舞。深绿色的汁液从破碎的细胞壁中缓缓渗出,浸润着每一片叶子,原本浓烈的青草气,在这耐心的揉搓中,渐渐转化为清雅幽长的兰花香。她微微闭着眼,全凭指尖传递的触感——叶片的柔韧度、汁液的粘稠度、香气转化的微妙进程——来掌控揉捻的力道和时间。这双手,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就是她与茶对话的唯一桥梁,是祖辈传下的、任何冰冷机器都无法替代的“古法”精魂所在。
晒场上,一排排洁净的竹席铺展开来,贪婪地吮吸着高原炽烈纯净的阳光。揉捻成紧结条索的墨绿色茶叶被均匀地摊开,接受阳光最后的点化。张晓云不时弯腰,用双手轻轻翻动,确保每一根茶索的每一面,都沐浴在金色的光瀑里。阳光是无声的大师,它温柔而坚定地带走多余的水分,赋予茶叶沉稳内敛的底韵和日后漫长岁月里转化的无限可能。晒青毛茶特有的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温暖甜香,渐渐弥漫开来,这是时间之手与自然伟力共同缔造的杰作。
夜深了,火塘里的柴火燃得正旺,发出安稳的噼啪声,橘黄的光映着张晓云专注的侧脸。她正小心翼翼地将晒干的茶饼称重,用干透的笋壳仔细包裹,再用麻线一道道捆扎结实。每一筒笋壳包裹的“七采旭云”生茶饼,都凝聚着日月的精华和手掌心最真实的温度。老开靠在厚实的棉被垫起的竹榻上,半边身子盖着薄毯,目光安静地追随着妻子忙碌的身影。他虽然行动不便,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但那眼神清亮,里面清晰地盛满了对妻子无声的赞许和深沉的依赖。女儿李双燕趴在茶室里的根雕茶几上写作业,昏黄的灯光映着她青春靓丽的脸庞,她偶尔抬起头,看看阿妈,又看看阿爸。儿子李明金则蹲在火塘旁,用小树枝专注地拨弄着红亮的炭火,跳跃的火光在他清澈天真的眸子里闪烁。茶香、柴火的烟火气,混合着一种坚韧而温暖的亲情,在这简陋却坚实的制茶工坊里静静流淌、沉淀。
日子在采青、摊晾、杀青、揉捻、晒干、压饼、寄出的循环中,重新找到了它安稳而充满希望的节奏。
农历六月二十四,一年里最盛大的苦努节到了。这是哈尼族的“春节”,比汉族的过年还要热闹几分。哈尼山寨上宣德嫁出去的女儿都被阿爸阿妈接了回来,下宣德的汉族乡亲们也早早地拖家带口过来帮忙。上宣德人头攒动,杀猪宰牛的喧闹声、女人们准备食物的笑语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一座座青瓦木窗红墙的房舍。
上宣德中央那片多年前用来晒谷子的空地,此刻成了最庄严的祭场。一头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的水牛被精心挑选出来,拴在粗壮的木桩上。这象征着耕耘大地、带来丰收的忠实伙伴,此刻也代表着哈尼人对天地神灵最质朴厚重的诚意。宰牛仪式庄重而利落,带着古老的血性与敬畏。仪式过后,寨子里年纪最长的老阿布被请到空地中央。他白发苍苍,身着靛蓝土布衣衫,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清澈如勐先河源头的水。他清了清嗓子,一种苍凉悠远、仿佛从大山肺腑里发出的古老调子缓缓升起,穿透了节日的喧闹:
“远古的祖先啊,从诺玛阿美迁徙而来
翻过九十九座山,涉过九十九条河
火塘的火种不能熄灭,茶树的根脉不能断绝
苦努的日子啊,是神灵赐下的节
祭献上勤劳的努铺(哈尼语水牛之意),祈愿五谷丰登,茶芽满山……”
低沉而富有魔力的哈尼古歌,像无形的丝线,将哈尼山寨里每一个人的心神都收拢、凝聚。张晓云扶着老开站在人群里,听着这熟悉的旋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更久远的童年。她仿佛又看见小时候在蚌扎过苦努节,宰牛后,寨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手持锋利的砍刀,目光如炬,精准地分割着牛肉。厚实的肩胛肉、肥美的肋条、筋道磨牙的腿肉……按各家劳力的多寡分配,“四六点”、“七点肉”的呼喊声在热气腾腾的空气中回荡,那是哈尼人对“多劳多得”最朴素的诠释,也是艰苦岁月里珍贵的油荤与慰藉……那场景,连同牛肉特有的腥膻温热气息,早已深深烙进记忆深处。
入夜,火塘烧得比平时更旺,噼啪作响,映红了围坐一圈的人脸。驱邪仪式过后,便是最放松、最温暖的家族团聚时光。张继荣特地从昆明带着老婆孩子赶了回来,大包小包,给大姐一家带来了农村最稀罕的糖果点心。他这次还带回了多年前被他接到昆明安享晚年的父母亲二老。此时,父亲张国学坐在火塘最暖和的位置,布满老茧和岁月刻痕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笋壳上女儿用墨笔写下的、略显稚拙却无比郑重的“七采旭云”四个字。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眼底深处,是藏也藏不住的像茶汤一样醇厚的欣慰。
火塘的暖意融融,催人昏昏欲睡。孩子们早已抵挡不住困倦,蜷在堂屋厚厚的廊长铺上,裹着张晓云手织的土布毯子,沉入梦乡。阿妈轻轻起身,从堂屋神龛上捧出一个用靛蓝染就的旧土布包裹的小木匣子,那布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她郑重地将这个女儿张晓云一直视为珍宝的木匣放在火塘旁边的矮凳上。
“云啊,”阿妈的声音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在安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七采’的关子,你该给我们揭开了吧。”
布包被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七条布带。不是绸缎,不是丝线,是张晓云自己纺、自己染的土布,颜色质朴而浓烈:赤红、橙黄、翠绿、青蓝、深紫、素白、玄黑。
张晓云拿起第一条赤红色的布带,指尖抚过那沉郁的红色:“赤红,是祭竜那天清早,第一杯泼洒在竜树根下、敬献天地祖灵的滚烫茶水。是根,扎在土里,连着祖宗的魂。”
她拿起橙黄色的那条,布面粗糙却温暖:“橙黄,是‘献茶’(订婚)时,小伙子怀里揣着带去姑娘家的那份心意。是情,像刚摘下的多依果,又酸又甜。”
翠绿色的布带,仿佛带着茶山的露水,张晓云揭秘道:“翠绿,是每天清晨,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捧上的第一碗茶汤。是礼,是哈尼人敞开的门。”
张晓云继续喃喃道:“青蓝色的,像雨后的远山,是养活咱们哈尼山寨老少、养活阿爸阿妈和我们姐弟四人的那片茶山。是命,我们哈尼人世世代代的活路。”
张晓云摩挲着深紫色的布带,语气里透着沉稳:“深紫,是茶汤滚过舌尖,那先苦后绵长、化也化不开的回甘。是运,熬过了苦,甜才钻心。”
她又拿起那条素白色的布袋,那布袋温婉如轻纱,像山间晨雾在飘荡:“素白,是火塘上茶罐咕嘟响起,茶烟袅袅升起时,心里头那份踏踏实实的安宁。是魂,守着火塘,守着家。”
阿妈缓缓站起身,接过大女儿刚刚拿起来的那条最不起眼、最朴素的玄黑色布带。它甚至有些毛糙,颜色也最暗沉。她轻轻执起大女儿的手腕——那手腕并不纤细,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劳作的痕迹,还有烫伤和茶枝划出的旧疤。阿妈仔细地,将那玄黑的布带系在女儿的手腕上,打了个结实又好看的结。
“玄黑,”阿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目光扫过张晓云粗糙的手,扫过静静看着她们的老开,扫过熟睡的孩子们,“是咱们哈尼女人熬过的夜,走过的路,是守着茶山、守着家、守着男人娃娃熬干心血也不肯塌下去的那份韧劲儿。”
阿妈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女儿手腕上的黑布带,深情地说:“是心。一颗在泥里滚过、火里炼过,却越磨越韧的心劲。”
七条布带,七种浓烈而质朴的颜色,沉甸甸地压在张晓云的手上,也像七股滚烫的溪流,汇入她的心田。原来这“七采”,根本不是秘密,它早已流淌在哈尼人的血脉里,融在每一片被云雾滋养、被手掌抚摸过的茶叶中,刻在火塘边一代代哈尼女人的皱纹和眼神里。它不是虚浮的装饰,而是哈尼人与茶、与山、与家共生千年的魂魄。
“七采归一,才是‘旭云’。”阿妈的目光温暖地拂过女儿,又落在端坐着的女儿、女婿的脸上,“是你们两口子,是我们这一家人,是这上宣德、下宣德寨子里哈尼族、汉族老老少少,乃至全国各族人民,心气儿拧成一股绳,如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那股对团结的珍视!”
火塘的光,在每个人眼中跳跃,映着温暖和了然。张继荣端起面前那只粗陶茶碗,里面琥珀色的茶汤在火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大姐,大姐夫,爹,妈!”张继荣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为了‘七采旭云’,为了我们家这苦尽甘来的好日子,干了!”
张继荣仰起头,将碗中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茶味醇厚,初入口带着山野微涩的凛冽,随即,一股汹涌澎湃、源自大地深处的甘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顺着喉咙,直抵肺腑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苦努节后的清晨,哈尼山寨上宣德还沉浸在节日慵懒的余韵里。属鼠日刚过,按老规矩,不能动刀,不能上山惊扰山神。张晓云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用温热的毛巾给老开擦脸、擦手,然后耐心地按摩他略显僵硬的半边肢体。阿妈早已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轻声哼着古老的、调子悠长的哈尼摇篮曲。
突然,张晓云口袋里那只旧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见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疑惑地接通:“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而激动的声音:“是上宣德寨的张晓云张姐吗?我是县文旅局的小方。特大喜讯!你申报的‘哈尼族古树茶传统手工制作技艺’,经过专家评审,正式被列入我们宁洱县新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了。恭喜你啊张姐。这是对我们哈尼族传统技艺的重要保护。县里下周二要开非遗保护现场工作会,请你务必来参加。”
张晓云握着手机,像捧着一团滚烫热锅里正在杀青中的热茶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勐先河在晨光里静静流淌。后山上,那片历经八十多年风雨的老茶树,在散去的薄雾中舒展着苍劲的枝条。新发的嫩叶上,露珠晶莹剔透,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宛如无数星辰缀满古老的枝头。她手腕上那条玄黑的布带,紧贴着皮肤,传递着昨夜火塘的余温和阿妈掌心的力量。
张晓云缓缓转过身,握住了老开那只尚能活动、因常年劳作和揉茶而指节粗大的左手。老开的手指在她温热的掌心里,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蜷缩了一下,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力道,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了很久的新芽,终于感受到了春风的暖意,小心翼翼地想要舒展。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有些模糊、却明显带着情绪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球努力地转动着,最终,定定地、牢牢地锁住了窗外那片沐浴在金色晨曦里的茶山。一个凝固了太久太久、如同被岁月冰封的笑容,终于在茶山万丈光芒的晨曦里,缓缓地、无比清晰地绽放开来,带着泪光浸透的暖意。
火塘里,那把老旧的铝壶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嘶鸣,白色的水汽笔直地升腾,有力地冲撞着并不高敞的屋顶。最终,氤氲消散在木梁间那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厚重而悠长的茶香里,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