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里,一声凄厉的长鸣撕开了勐捧河谷的夜。不是虎啸,不是熊罴,那声音沉浑、痛苦,带着大地深处传来的震颤,狠狠撞在阿南的耳膜上。她猛地从行军床上弹起来,带翻了床头柜上半杯凉透的咖啡,褐色的液体洇湿了地上散乱的兽医学期刊,封面上一头微笑的大象瞬间糊成了模糊的一团。
又来了。
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她胡乱抓起床尾揉成一团的迷彩外套套上,蹬上沾满泥点的徒步靴,一把抓起桌上的强光手电和急救包。冲出门时,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焚烧塑料特有的、甜腻又刺鼻的焦糊味,直往肺里钻,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南的临时诊所位于村尾僻静一隅,孤零零一栋简陋的石棉瓦房,离那片日夜吞吐黑烟的垃圾焚烧厂不过几百米。整个勐捧村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狗吠得岔了音,男人粗嘎的吆喝、女人惊恐的尖哭,还有钝器敲击铁盆的刺耳噪音,顿时搅成了一锅粥。几束手电光在远处的橡胶林边缘来回乱晃,仿佛暗夜里纷飞着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草皮坡上,一大群,害怕怕呢!”
“这群天杀的畜生,又来踩我的苞谷地!”
“陈憨二家新盖的猪圈……全塌了!”
阿南逆着惊慌跑动的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村口那片缓坡。手电光劈开黑暗,照亮了灾难现场。一人多高的苞谷杆子,成片地被踩进了泥里,汁液横流,混合着新鲜泥土的腥气。几个脸盆大的脚印深陷在松软的坡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象粪骚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败气息,像馊了的泔水混着化学药水。
她蹲下身,指尖蹭到脚印边缘一点黏腻的污渍,凑到鼻尖闻闻。不是泥,也不是植物的汁液。那股混合着腐烂食物和塑料制剂的怪味特别冲鼻。阿南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阿南医生。” 一个壮实的黑影喘着粗气冲到跟前,是村里的联防队长宝顺。他手里拎着一根磨尖了头的粗竹竿,脸上汗水和污泥混在一起,眼里全是血丝,“妈的,这群瘟神,刚冒头的苞谷全毁了。陈憨二家两头半大的猪,直接给踩成了肉嘎嘎。” 他呼哧带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南脸上,带着隔夜的自烤酒气。
阿南站起身,手电光扫过周围几张惊魂未定、写满愤怒的脸。她嗓子眼发干,声音有点哑:“看到是哪一群了吗?有受伤的象没有?”
“受伤?” 宝顺像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竹竿狠狠杵在地上,“它们的皮子比城墙还厚。我们可是倒了血霉。阿南医生,你是上头派来的,得想办法。再这么下去,我们没法活了。要么它们死,要么我们走!”
“对。想法子搞死它们!” 旁边有人跟着吼。
“下套。放药!” 更恶毒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阿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她没理会那些叫嚣,手电光柱死死钉在那片被蹂躏的苞谷地边缘——几坨散落的新鲜象粪。形状很大,但质地稀软得像烂泥,颜色发暗发绿,里面赫然缠着几缕刺眼的白色塑料丝。
她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那幼象痛苦扭曲的身影和胃镜屏幕上噩梦般的景象,又一次狠狠撞进脑海。
三天前,也是这样一个被焚烧厂臭气包裹的黄昏。阿南刚给一头被兽夹夹断腿的麂子做完截肢,满手是血,累得靠在诊所门框上喘气,就看见宝顺和另外两个村民,用粗麻绳和扁担,极其费力地抬着一个不断挣扎扭动的、灰扑扑的“麻袋”,跌跌撞撞冲进她的小院。
“阿南医生,快看看这小祖宗。”宝顺嗓子都喊劈了,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砸。
那不是麻袋。是一头亚洲象幼崽。只有成年水牛大小,灰褐色的皮肤皱巴巴的,稀疏的胎毛还没褪尽。此刻,它侧躺在地上,长鼻子无力地甩动,发出微弱又痛苦的“呜呜”声,像快散了架的风箱。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痛苦,肚子却鼓胀得吓人,像个吹到极限、随时要爆炸的气球。每一次吸气,都带动着整个肚皮剧烈起伏,细腿在泥地上徒劳地蹬刨。
“在林子里捡的,”一个抬扁担的村民喘着粗气,“就它一个,离群了,倒在那儿蹭命,叫都叫不出声儿了。”
阿南的心瞬间揪紧。她甩掉沾血的手套,扑跪在幼象身边,她抚摸着它的皮肤,体温烫得吓人。听诊器压在那鼓胀如鼓的肚腹上,里面死寂一片,只偶尔传来沉闷的、液体晃动的汩汩声和类似塑料摩擦的“沙沙”声。幼象痛苦地痉挛了一下,浑浊的泪水混着泥浆从巨大的眼角滑落下来。
“马上手术,快!”阿南的声音打着颤,猛地站起来冲进诊所。简陋的“手术室”就是里间,一张铺着厚塑料布的长条桌,一盏大功率的无影灯。几个人连拖带拽,才把这沉重又虚弱的小东西弄上手术台。
无影灯惨白的光打在幼象灰败的皮肤上。阿南深吸一口气,戴上消毒手套。麻醉剂通过长针缓缓推入幼象颈部。它剧烈的挣扎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短促痛苦的喘息声。手术刀划开坚韧的象皮、厚厚的脂肪层和腹肌,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炸开,塞满了狭小的空间。
那不是粪臭。是食物腐败的浓烈酸腐气,混着塑料高温分解的刺鼻化学味。
阿南屏住呼吸,旁边的助手忍不住干呕起来。她伸手探入切口,捧出那巨大的胃袋。胃壁紫红,烫手,胀得几乎透明,薄得像层浸了油的纸。她迅速在胃壁上切开一个小口。
没有半消化的草渣顿时涌出。
先冲出来的是粘稠的、冒着泡的黄绿色酸臭液体。紧接着,像开闸放水,一团团、一卷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东西,混着腐烂的香蕉野果糊,噼里啪啦掉进污物桶。
红的、白的、蓝的、黑的……全是塑料!
破损的购物袋缠成死结,零食包装袋黏连在一起,断裂的打包绳拧成麻花,还有大块的泡沫餐盒碎片……这些人类丢掉的垃圾,在幼象本该消化草木的胃里,塞得严严实实,像个巨大而狰狞的毒瘤。
手术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污物桶里塑料滑落的粘腻声,和麻醉机单调的嘶嘶声。阿南盯着那些刺目的色彩,手套上沾满粘稠的混合物。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那股恶臭死死扼住。她眼前发黑,伸手扶住冰冷的金属台才没栽倒。
桶里的东西还在增加。一个几乎完整的印着“勐捧河谷生态果园”的白色塑料袋,被胃酸蚀得发脆,扭曲地躺在最上面,像一张无声控诉的惨白脸孔。
宝顺不知何时凑到了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当那桶色彩扎眼的塑料垃圾撞进他眼里,黝黑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猛地退了一步,像被那景象烫到,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手术台上那气息奄奄的小象,更不敢碰阿南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没有指责,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却比骂他祖宗八代还难受。
“这……这……”宝顺喉结滚动,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最终啥也没说出来,猛地一跺脚,扭头冲出了诊所,像身后有鬼在追。
阿南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集中。她小心翼翼地清理胃壁皱褶里的碎渣,用温盐水反复冲洗那个被撑得几乎报废的胃袋。缝合的过程漫长压抑。每一针穿过象皮,都像在缝合一道横在人类贪婪和自然生灵之间的巨大伤口。
缝完最后一针,阿南几乎虚脱。她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麻醉中的幼象腹部缠着的厚绷带,微弱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但那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塑料垃圾,像个沉默的诅咒,盘踞在诊所角落。窗外的夜浓得化不开,焚烧厂方向依旧红光隐隐,那股甜腻的焦糊味钻进鼻孔,怎么也散不掉。
“哐当!”
铁皮门被粗暴地撞开,巨响把阿南从回忆里猛地拽了回来。她手一抖,螺丝刀差点脱手。宝顺像座黑铁塔堵在门口,粗壮的身躯塞满了门框。脸上不再是三天前的复杂,只剩纯粹的暴怒。他手里挥舞着一卷被撕裂、烧焦的绿色尼龙网,网线断口呲牙咧嘴,散发着焦糊味——那是村里刚拉起来围在焚烧厂外围的隔离网。
“看看。阿南。你睁眼看看!”宝顺把那卷破网狠狠掼在阿南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灰尘,“昨晚,就昨晚,那群天杀的瘟神,冲进厂子后面堆垃圾的空地了,踩得稀巴烂!这网,花了老子们多少血汗钱。被它们当烂布扯了。还差点拱倒厂房。”
唾沫星子喷到阿南脸上,汗味和怒火像堵墙一样压过来。阿南下意识后退半步,握紧了螺丝刀,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手心。
“宝顺叔,网破了能补……”阿南嗓子发干。
“补?”宝顺猛地打断,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密布,“补个球。今天能撕网,明天就能掀房顶。阿南,我们受够了,村里老小都受够了!”
他挥舞着胳膊,指向门外,愤愤道:“你天天守着这破屋子,守着那个吃塑料的小瘟牲,你知道外面人过的啥日子?地里不敢下种,夜里不敢合眼,提心吊胆,就因为这些长鼻子阎王。”
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土腔的吼声震得石棉瓦嗡嗡响:“上头派你来,是帮我们平事的。不是让你在这儿当善人供着这些畜生的。你倒是拿点管用的招啊。别光会念‘它们可怜’、‘别伤它们’。它们可怜?我们呢?我们活该被它们踩死?!”
诊所里一派死寂。里间传来幼象微弱不安的呜咽。一股冰冷的怒意从阿南脚底升起,不是因为指责,而是那话里透出的快绷断的绝望和戾气。她强迫自己站直,迎视宝顺喷火的眼睛,一字一顿:“高压电网,绝对不行。犯法!而且一旦伤了象,尤其是小象或带崽的母象,整个象群疯起来,我们挡不住。”
“犯法?”宝顺像听了天大笑话,嗤之以鼻,脸皮抽搐,“它们踩死人就不犯法?毁我们东西就不犯法?法,在这勐捧河沟里,活命才是王法。上头的人坐办公室喝茶,懂个屁。他们能替我们挡象吗?能赔钱吗?”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开破网,大步流星冲出门,只留下狂暴的背影和一句砸在风里的狠话:“行。你阿南菩萨心肠。我们惹不起躲得起。电网我们拉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有本事你去告!”
铁皮门在他身后哐当乱晃。阿南钉在原地,手里的螺丝刀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焚烧厂巨大的烟囱依旧吐着黑烟,像条半死的长虫,慢慢融进铅灰的天。烟尘带着塑料烧焦的颗粒,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她看着宝顺消失的方向,远处传来村民吵吵嚷嚷的动静。空气里的焦糊味沉甸甸压在胸口。
她低头,看向工作台上那个刚装好的书本大小的黑塑料盒子。外壳粗糙,露着几根电线和一个旋钮。这是她熬了不知多少夜,查资料,拆废电器,一点点攒出来的“声波驱象器”。原理是利用大象怕虎啸山崩的动静,放点吓唬它们的声波,理论上能赶走象群又不伤着。
理论。就只是理论。在红了眼的村民和发狂的巨兽面前,这玩意儿脆得像纸糊的。
阿南的手指划过驱象器粗糙的外壳,指尖冰凉。宝顺最后那句话像根毒刺,扎进她心窝——“上头的人坐办公室喝茶,懂个屁!”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毒烟和烂草味的空气呛得她嗓子发痒。她猛地转身,走到墙角工具架,抄起一把最大号的绝缘剪,塞进工具包。又抓起那个沉甸甸的驱象器,紧紧攥住,塑料壳硌着肉。她看了一眼里间门缝透出的微光和幼象粗重的呼吸,眼神沉静得近乎冷酷。
“小石头,”她对着门缝低语,声音轻得像呵气,“等着。”
夜,黑得像泼了墨。勐捧河谷的灯火稀稀拉拉,大多被山和树吞没了。只有村尾垃圾焚烧厂那边,还固执地亮着几片昏黄的光,照着烟囱和垃圾堆的轮廓,像趴着的巨兽。焚烧的余热和那股甜腻的焦糊味,在凉丝丝的夜风里赖着不走。
阿南像道影子,紧贴着村外橡胶林浓黑的边沿移动。深色衣裤,脸上抹了泥灰,背上沉重的工具包和手里的驱象器坠着她。白天宝顺的吼叫和村民眼里的恐惧在脑子里打转。她知道没时间了。电网一通上电,不管对象还是对可能误入的人、甚至孩子,都是灭顶之灾。她得抢在前面。
绕开最后一片密实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焚烧厂巨大的黑影杵在面前。厂区外围,沿着防护林边,一道新拉起的铁丝网在夜色里泛着冷光。铁丝粗,缠着尖铁蒺藜,隔十几米一根水泥柱子撑着。空气里有股子新铁锈和橡胶皮的味。几处关键地方,阿南已经瞅见临时架的木桩和缠着的粗电缆,电网的供电正在赶工。
白天宝顺摔她脚边的那卷破网,像条死蛇,还蜷在近处的草窠里。
阿南蹲下身,猎豹似的扫视四周。确定没人,她麻利地从工具包抽出大号绝缘剪。冰冷的铁把子沉甸甸的。她猫着腰,嗖地窜到第一根水泥柱下。
目标——那些把铁丝拧在柱子上的U型卡扣,还有那些露着铜芯的电线头。
“咔嚓!”
第一声脆响在死静的夜里格外扎耳。阿南心口一紧,下意识伏低,屏住气。夜风刮过橡胶林,叶子哗哗响,远处焚烧厂机器还在闷哼。没狗叫,没人声。
她松了口气,手上加快。沉重的绝缘剪翻飞,又快又狠。一个接一个结实的U型卡扣应声崩开。绷紧的铁丝猛地失了束缚,弹开,“嗡”一声轻响,软塌塌垂下来。接着是那些露着红蓝胶皮的电缆。阿南眼都不眨,绝缘剪锋利的刃口狠狠咬下去。
“滋啦!”
一小簇刺眼的蓝火花猛地爆开,瞬间照亮她沾泥的脸和沉静的眼,又灭了。一股焦糊的胶皮味散开。断开的线头顿时耷拉下去。
汗水顺着阿南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蜇得生疼。她顾不上擦,飞快地挪到下一个点。黑暗里,只有绝缘剪开合的“咔嚓”声,电线断裂的“滋啦”声,铁丝垂落的“嗡嗡”声。她像个拆雷的工兵,闷着头拆着这道还没通上死神的墙。每剪断一处,心里绷紧的弦就松一分。
就在她摸到焚烧厂西边,靠近那片露天垃圾山的时候,出事了。
一阵低沉浑厚的嗡鸣,像地底打的闷雷,毫无预兆地穿透机器的噪音,震得脚下的地皮发麻。接着,是沉重的、像石碾子滚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阿南的动作瞬间冻住,心像被冰手紧紧攥住。她猛地抬起了头。
只见垃圾山边上那片稀拉拉的树影剧烈晃动起来。几个山包似的巨影,带着摧枯拉朽的劲儿,轰隆撞开矮树丛,冲进了垃圾场边。月光吝啬地洒下点点清辉,勉强勾出巨物的骇人轮廓——扇动的大耳朵,甩摆的长鼻子,柱子似的粗腿踩在散落的垃圾上,发出嘎吱碎裂声。正是让勐捧村闻风丧胆的那群象,它们好像被垃圾堆里啥浓烈的味儿勾住了,直冲过去。
象群。偏偏这时候出现。阿南的血都快冻住了。她刚剪断这片的铁丝电线,但电网没拆干净。更要命的是,她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
就在那群大象冲向垃圾堆的当口,一个明显小一号、动作笨拙的身影,被几头兴奋的大象挤到了边上。是头小象。它好像被脚下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迷住了,好奇地用鼻子卷起一个晃悠。而就在它前头不到五米,几根白天村民加固过、阿南还没来得及剪的铁丝,正死死绷在水泥柱上。其中一根断头的铁丝尾巴,正正搭在下边一根没剪利索的黑电缆上,那电缆的破口处,几缕铜线呲牙咧嘴地露着。
要命!
阿南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手里的绝缘剪成了唯一的指望。她没扑向懵懂的小象,而是不要命地扑向那根要命的、搭着电线的断铁丝。
十米。五米。三米。
脚下是滑腻的垃圾、碎玻璃瓶、缠脚的塑料膜。她重重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碎石上,疼得钻心。可她一声没吭,手脚并用爬起来,眼里只剩下那点可能冒火花的连接处。
成年象发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东西。一声带着警告的震耳长鸣炸响。一头块头最大的母象——阿南认出它耳朵上那道显眼的旧疤——猛地调头,巨头一低,两根白森森的象牙像死神的钩子,直指阿南!粗壮的象腿发力,地皮在它脚下呻吟,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轰隆隆朝阿南撞过来。巨大的黑影瞬间罩住她,浓烈的骚烘烘的体味呛得人窒息。
千钧一发!
阿南扑到了。她根本顾不上看那近在咫尺、像攻城锤撞来的巨兽,所有的力气都灌进胳膊。她双手死死攥住巨大的绝缘剪,用尽吃奶的劲儿,朝着那垂落的铁丝和露电的电缆接合点,狠狠地、玩命地剪了下去。
“咔嚓——”
一声爆响。
“滋啦啦——”
一道刺瞎眼的蓝电弧猛地从断口炸开,像条发疯的毒蛇,瞬间照亮了母象冲撞过来的巨头、它暴怒圆瞪的巨眼,也照亮了阿南那张糊满污泥、因拼命而扭曲、却异常平静的脸。
电弧一闪,灭了。
世界陷入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气声。阿南自己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滚烫的、像拉风箱似的鼻息。
预想的剧痛和碾压没来。阿南保持着跪扑的姿势,僵硬地、极慢地抬起了头。
月光挣扎着从云缝里漏下点点清光。
那头狂暴冲来的母象,巨大的身子像冻住的山,硬生生刹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那对能轻易把她捅穿的象牙尖,几乎要戳到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发。母象巨大的头颅低垂着,那双深褐色的、野性十足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极其复杂地钉在她脸上。那里面有没散尽的暴怒,有惊疑,有警惕,但似乎还掺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茫然。
时间像卡住了。垃圾场的恶臭,焚烧厂的闷响,远处村子零星的狗叫都远了。阿南听见了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狂跳的声音,感觉到了母象喷出的、带着草腥的热气就像扑在了自己的脸上。
就在这时,那头被挤到危险边上的小象,好像终于被刚才的电光和巨响吓醒一般,发出一声细弱带哭腔的“呜——”,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朝母象跑。它似乎认出了阿南,经过她身边时,湿漉漉的大眼睛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动物本能的恐惧和一丝奇怪的亲近。
小象安全地拱到母象庞大的身躯后面,用鼻子轻轻蹭着母象粗壮的前腿。
母象巨大的头颅终于缓缓抬起,目光从阿南脸上挪开,落回自己受惊的崽子身上。眼里的暴戾,潮水般退去。它低低地、安抚地哼唧一声,用长鼻子温柔地卷了卷小象的脊背。
然后,它做了个让阿南一辈子忘不掉的动作。
它那灵巧又有劲的长鼻子,像人的胳膊似的,慢慢垂下,稳稳地卷住了地上那根刚被阿南剪断、还闪着微弱蓝光的断铁丝。没有乱甩,没有暴怒地踩踏。那动作带着一种奇怪的小心,甚至是轻拿轻放。
在阿南屏住的呼吸里,母象卷着那根要命的铁丝,慢慢地、稳稳地,把它搁在了阿南糊满污泥的靴子旁边。
冰冷的、带着电火花的铁丝,轻轻碰了下她的靴帮。
母象巨大的头颅再次转向阿南。月光勾出它沉默如山的轮廓。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穿过了千万年人和兽的隔膜,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没有声音。
母象用鼻子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小象,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咕噜。然后,它庞大的身躯缓缓转过去,迈开了步子。沉重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不再是冲撞的狂暴,而是缓慢的、带着某种沉重节奏的撤退。象群里其他成员,像得了无声的令,停止了在垃圾堆里的翻腾,沉默地跟着头象,一个接一个,如同移动的黑色小山,重新没入垃圾场边那片幽深的树影里。
脚步声远了,最终消失在河谷深处。
夜风重新吹到脸上,凉飕飕的。阿南还僵硬地跪在冰冷的垃圾堆上,靴子旁边,那根断头的铁丝静静躺着,一头闪着将熄的蓝光。焚烧厂昏黄的光在不远处淌着,映着铁丝网上那些被她剪开的、乱七八糟的口子。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抖着,轻轻碰了碰靴边那冰冷的铁。
那上面,似乎还留着母象鼻子粗糙的触感,和一种说不出的跨过了什么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