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清晨,雾气总是眷恋着山坳。
墨江哈尼族自治县龙坝镇竜巴村南大村民小组的“识字人”王志学家,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薄雾。望着襁褓里的儿子,王志学咧开嘴笑着,在族谱“浪”字辈后面,郑重写下一个“杲”字。
村文书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不解地问道:“老王,这名字,认不得读嘛。意思是算过八字,一定要这个字?”
王志学呼出一口白气,白气在晨光里打着旋儿:“我不信那些名堂。‘杲’字,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木头上,亮堂堂呢!我就图我儿子要活得跟我们、跟别人不一样,像这个‘杲’字本身,特别些。”
王志学希望儿子的命运和他起的名一样“不一样”,是和他自己本身的经历和性格有关。他年轻时候也喜欢写点东西,心中还有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作家梦。酷爱看书,在农村里干农活维持生计的同时,晚上还坚持阅读。他也喜欢画画,在农忙之余也会搞点绘画。因为识字、爱学习,经常帮村邻修电器、安装广播电视接收机之类的。后来学着做生意,做过包工头,拿不到工程款,却不想拖欠工人工资,硬生生贷了款把工人工资付清了,欠他的工程款遥遥无期成了坏账,自己贷款欠了一屁股默默地一点点还。
当然,王志学起给儿子的这个“不一样”名字的负重,从村小报名的第一天就砸在了王浪杲的头上。
“王滥搞?”
年轻的老师带着龙坝方言念出花名册上的名字,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屋顶的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他钉在教室门口,小脸涨得像块烧透的炭,手指死死揪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兜,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放学路上,几个大孩子追在他屁股后面,拖长了音调喊:“王乱搞——乱搞不得噶!”他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瞪过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憋着一股倔强的火苗,竟让嬉笑的大孩子们一时噤了声。
回到家,父亲粗糙的大手落在他的肩上,声音低沉却带着山石般的笃定:“名字是爸给起的,但是今后每一步路都得你自己走。名字起得特别点,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大山里的娃娃,千万不要像父辈一样困在山里。”
那份如芒在背的“特别”,在村小的美术课上,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老师用秃了头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扭的书包和几支铅笔,让孩子们照着描。别的学生画得七零八落,王浪杲却描得分外仔细,线条干净,那书包竟透出点鼓鼓囊囊的实在感。
“画得真好!”老师一脸惊喜甚至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有着“不一样”名字的山里娃娃。
王浪杲捏着那张画满铅笔印的作业纸跑回家,心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鹿。从此,课本插图里的人物、连环画上的英雄好汉,都成了他各种草稿纸上的“杰作”。画画,成了他渡过“不一样”的年少时光河流的小小木舟。
五年级那年,生活的河道被父亲奋力扳向另一个方向。为了让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王志学把王浪杲送进了位于县城里的菜园小学(后来的联珠镇第一小学)插班读六年级。
离开竜巴村的山路颠簸得厉害,王浪杲紧紧抓着拖拉机车斗冰冷的栏杆,看着熟悉的茶山和山峰在视野里倒退、模糊。
姨妈高艳兰在菜园小学教书,姨父温和少言,表姐张馨月比他大几岁,像个小大人一样。姨妈一家待他极好,嘘寒问暖,饭桌上总把肉菜往他碗里夹。可当表姐牵着他的手走过联珠镇喧闹的街道时,他总是不自觉地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与光滑地面格格不入、边角磨得起毛的旧胶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踩在别人的地盘上,带着怯生生的陌生感。
名字的考验,如附骨之疽,又追到了墨江一中。“王乱搞?”“王滥搞?”初中开学点名的老师显然也被这名字噎了一下,教室里再次响起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王浪杲坐在座位上,拳头在课桌底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
日子如白驹过隙,王浪杲终于读到了高三。
高考冲刺的压力像墨江夏日午后闷热的天气,沉闷闷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课本堆成了小山,试卷雪片般飞来,老师的复习节奏快得让他跟不上趟,心头的窒息感越来越重。
一个念头像雨后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回家,离开这里!
王浪杲几乎是撞开了教务处那扇刷着褐漆的木门,对着惊愕的教务处主任,声音颤抖地说:“老师,还是让我回家自己复习吧。我保证,我会好好复习备考!”
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一双威严的目光审视着他:“学校有规定,得家长签字同意。”
电话打到龙坝家中,王志学在长久的沉默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由你吧。”
王志学风尘仆仆从茶山赶来学校签字那天,鬓角还沾着清晨的露水,裤腿上还蹭着几处泥点。王浪杲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觉得那目光像两座无形的山,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
回到龙坝镇竜巴村那间熟悉的老屋,王浪杲像不幸陷入干滩的鱼终于跃回了溪流。清晨被鸟鸣唤醒,按自己的节奏摊开书本,倦了就背上表姐张馨月淘汰下来的那台老旧的相机,踩着露水钻进自家的茶山。
透过沾着湿气的取景框,世界变得格外清晰:露珠在墨绿色茶叶尖上颤巍巍地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采茶阿妈粗糙的手指在嫩芽间灵巧地翻飞,带着日积月累的山野韵律。
高考放榜,成绩平平,王浪杲心底却异常平静,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那自由呼吸、按自己心意行事的短短一个月,像一颗种子,早已悄然植入他的骨髓——他终究是属于这片土地的,自由自在的生长,比什么都重要。
2010年的夏天,西南林业大学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龙坝镇竜巴村家中。
选择工科,对王浪杲而言,就是一场静默无声的妥协。他心底热爱的是画笔和光影,可表姐张馨月高中走“小三门”这条路、大学考上云南艺术学院摄影专业所花费的数目,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是龙坝镇竜巴村走出去的娃娃,父母供他读书不易,不能只凭喜好让父母的生活愈发雪上加霜。
带着这份沉重,王浪杲踏进了春城昆明的大学校园。
大学的喧嚣繁华扑面而来,王浪杲拖着简单的行李穿过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新生人群,觉得自己像一颗误入蚌壳的粗砺砂石,格格不入。直到遇见谢卫芝——那个总安静坐在他旁边的红河泸西姑娘。
谢卫芝看王浪杲全神贯注地调试组装的机械模型,引得旁人侧目甚至哂笑时,她只是抿嘴一笑,眼神清澈平静,像山涧里沉静的水潭。她的这份沉静,像一块温润的磁石,奇异地吸引着他这颗总想偏离既定轨道、不安分的“流星”。
三年时光在画图板、齿轮模型间倏忽而过。2013年毕业,凭借扎实的机械制图功底,王浪杲就职位于昆明市西山区海口镇的云南昆明工业学校,当了一名教授机械制图的老师。
第一年站上讲台,面对底下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王浪杲讲得特别认真,却也常常感到一丝说不出的隔阂。第二年当了班主任,班级杂务、学生琐事像无形的绳索,捆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他主动申请调去了招生办,图的就是那份相对的自由——主要工作是将毕业生批量安排到合作企业实习,除了每年招生和毕业季那两三个月的忙碌,其余时间几乎是自由的。这份自由,如同荒漠中的甘泉,滋养着他心底从未枯萎的梦想之苗。攒下的工资加上招生季的奖金,终于在2015年初,换来了一台梦寐以求的“大玩具”——一台入门级的单反相机,花了王浪杲两千块。
每个空闲的周末,王浪杲就像放出笼子的鸟,带着廉价的无人机和入门级的单反相机,一头扎进昆明周边的郊野。西山的陡峭,滇池的浩渺,郊区农田规整的几何图案,塑料大棚连绵起伏的银色波浪……从天空俯瞰的视角,让他心尖发颤,生出一种主宰般的奇妙快感。
然而,飞翔并非总是顺利。在学校周边练习时,一阵乱风或者操作失误,廉价的无人机便像折翼的鸟儿,一头栽进密不透风的塑料大棚深处,踪迹全无。
王浪杲只能硬着头皮,赔着笑脸去问看守大棚的老乡:“阿叔,麻烦问下,有没有看见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老乡一脸警惕和茫然:“飞机!飞机坠毁啦?”
王浪杲只得讪讪地解释一番,最后多半是悻悻而归。
几架便宜的练习机就这样“壮烈牺牲”了,但心头那股操控无人机、翱翔天空的渴望,却像添了柴的火,越烧越旺。
2015年8月,命运拐了个大弯。
因为工作表现出色,一笔相当丰厚的奖金发到了王浪杲的手里。攥着那叠厚厚的钞票,一个早已在心底翻滚了无数遍的念头,如同积蓄了足够力量的竹笋,轰然破土而出——回墨江!
这个念头一经点燃,便如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绪。
辞职信递上去的瞬间,电话就炸了锅。
“你怕是大脑进水了?昆明当老师多好的饭碗!”
“拍照片能当饭吃?回那个小县城你能做什么?”
“儿子,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连远在龙坝的父亲,声音也透过电话线沉沉地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失望。
王浪杲独自坐在出租屋的窗前,窗外昆明的万家灯火璀璨流淌,却没有一盏属于他。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新买的机身冰凉光滑的专业版拍摄无人机(这可是花了小一万),心里翻江倒海:是留在这看似光鲜却始终水土不服的都市,还是回到那个能让他自由呼吸的故乡?
门被轻轻推开,谢卫芝走了进来,没说话,只是把一杯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
“我跟你回去,”她的声音很轻,“在县城找个工作,总能养活我们自己。”
王浪杲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里。那一刻,他喉头哽住,千言万语的辩解和担忧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2015年8月20日,王浪杲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回来了。
副驾坐着谢卫芝,后座和后备箱被锅碗瓢盆、书籍衣物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爆开。那个装着航拍无人机的宝贝箱子,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副驾脚下。
车子驶离昆明,熟悉的城市天际线在后视镜里渐渐模糊、消失,墨江方向的层峦叠翠在视野里渐次清晰。离城市越远,车窗外的空气就越清爽,王浪杲深吸一口气,感觉套在身上多年的无形枷锁,正一节节地无声无息地打开。
落脚点,是表姐张曦月帮忙张罗的墨江县联珠镇一小(原菜园小学)对面,一栋老旧的军工站职工宿舍楼。
安顿好行李,现实的迷茫立刻笼罩着王浪杲和谢卫芝。
表姐古道热肠,很快把王浪杲介绍给墨江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文化传播公司。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听“无人机航拍”,眼睛都亮了,当场拍板让王浪杲入职,主要负责公众号的图文编辑,配图就用他航拍的作品。
坐进格子间,新鲜感维持了不到一周。实在习惯不了朝九晚五,他顿然感觉到自己是带着沉重的枷锁在工作。
在文化公司上班的第二十天的清晨,王浪杲看着电脑屏幕上映出自己紧锁的眉头,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猛地起身,马上给老板打了电话:“对不起,我不干了!工资我也不要了!”
不顾老板的错愕和闻讯赶来的表姐的焦急挽留,王浪杲一头钻进了那个和姐夫借用的车库里。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自由的气息混合着车库特有的霉味和机油味涌入鼻腔——自由是回来了,可胃里却空得发慌,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出路在哪里?
目光茫然地扫过堆满杂物的角落,最终落在那只白色的无人机箱子上。他想起刚回墨江那几天,用无人机拍的墨江县城全景图发在朋友圈,引来的一片惊叹和点赞。
“哇塞!墨江原来这么雄!”
“浪杲,拍得太板扎了!”
那些声音犹在耳边。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如果全墨江人都知道有个王浪杲会玩航拍,顶多我找工作容易点。但如果在墨江,有一家专门提供航拍服务的“公司”呢?那客户就不是想请我去上班,而是直接花钱雇我的无人机去飞,去拍。
王浪杲立刻跑去注册了公司——“墨江客宏传媒有限公司”。“客宏”在哈尼语里有双重含义:既是“墨江”这片土地的名字,也是“足迹”的意思。Logo是他自己设计的,蓝色的线条既像展翅的飞鸟,也像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要在故乡的天空和土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痕迹。
恰逢王浪杲最好的铁哥们要结婚。他主动请缨:“兄弟,你的婚礼我包了。带航拍,墨江头一份。保证让你有面子!”
婚礼当天,王浪杲着实忙开了。地面镜头要稳,捕捉新人的每一个幸福瞬间;更要瞅准时机,让无人机嗡鸣着从祖屋的天井腾空而起,灵巧地掠过青瓦屋顶上打盹的花猫,俯瞰整个送亲队伍像一条流动的红色绸带,蜿蜒穿过古老的寨门......
喜宴结束,王浪杲顾不上吃喝,一头扎回闷热如同蒸笼的车库。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风扇嘶吼着,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屏幕上的剪辑软件频频卡顿死机。他气得狠狠捶了几下油腻的桌面,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又不得不强压着烦躁,耐着性子一次次重启、重来。他要把最精华、最震撼的片段剪出来,做成一部5分钟的婚礼MV。
谢卫芝默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快趁热吃,别把胃熬坏了。”
此时的谢卫芝,在县城一家婚纱店做化妆师,微薄的薪水,成了他们两口子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
深夜,U盘终于插进了新婚朋友家的那台大电视。当精心拍摄的地面镜头捕捉和宏大的航拍视角展开,全场沸腾了!掌声、叫好声不断。
“太牛了!”
“墨江从来没看过这种婚礼视频!”
“师傅,留个电话,我下个月结婚必须找你!”
王浪杲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决定趁热打铁,把视频同步发布到了自己刚运营不久的微信公众号上。
效果立竿见影,订单接踵而来。
墨江的婚礼旺季(主要是秋冬,9月到次年1月)成了王浪杲的救命稻草。他开价比同行高出三四倍,达到两千元左右,但付出的心血和时间也远超他人。一年能接二十几单,收入基本能够在墨江这个小城维持生计。
渐渐地,婚礼视频拍得多了,王浪杲心生倦怠,让他心底时常涌起一丝抗拒,不愿让自己长期周旋于各种人情世故、别人的热闹场合之中。
尽管有如此心境,但每次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对准那些满怀期待的新人时,那份因艺术而生的郑重感又回来了,王浪杲总是像第一次按下快门一样全神贯注。
王浪杲的敬业终于赢得了客户的尊重。客户往往在拍摄中途,看到他顶着烈日或寒风,汗流浃背、一丝不苟地调整机位,反复确认画面时,彻底放下了疑虑,眼神从审视变成信任,甚至带着点心疼:“师傅,拍的差不多就行了,歇会儿,喝口水!”
这份用汗水、用态度赢得的信任,是王浪杲创业初期那些灰扑扑的日子里最温暖、最真实的微光。
在拍婚礼视频的过程中,王浪杲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他在网上疯狂地自学了一种新潮的技术——VR全景摄影(720°全景)。他时常对着电脑屏幕熬到深夜,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他亢奋发亮的脸——这玩意儿,能把整个墨江“装”进手机里!
然而,在小城墨江推销这种“高大上”的技术,王浪杲却四处碰壁。本地的小老板们看着他在手机里展示的360度旋转画面,大多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
挫败感像冰冷的雨水从头淋下。沮丧中,王浪杲想起了昆明的老东家——昆明工业技术学校。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王浪杲驱车回去,找到校长,唾沫横飞地描述VR全景如何能让学生、家长扫码就身临其境地“云”游校园,对招生宣传绝对是利器。没想到校长竟被他的热情(或许也念点旧情)打动,当场签下了一个价值三万元的大单。
王浪杲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立刻在学校附近租了个简陋的小旅馆房间,带着设备住了进去。拍摄、拼接、调试、渲染……每一个环节都力求完美,常常熬到凌晨两三点。
半个月后,当那个全景链接被印在学校崭新的招生简章上时,王浪杲摸着光滑的铜版纸,他觉得自己仿佛就在抚摸着通向未来的敲门砖。
命运似乎开始眷顾这个倔强的墨江山里娃。订单交付没几天,又有合作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那边的建水实验中学的杨董事长语气有些激动:“王老师,云南昆明工业学校那个VR全景全景我看到了,太好了!我们新校区正需要这个。你马上过来建水找我谈谈拍摄细节!”
王浪杲的心脏狂跳起来,不过他还是强压着兴奋说:“杨董,我刚忙完,让我喘口气,明天,明天我赶过来!”
第二天天不亮王浪杲就驱车赶往建水,又是一番鏖战。最终,四万元的项目款打到了公司账户。
加上之前的收入,王浪杲毫不犹豫地升级了设备,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平稳的轨道。
2017年,王浪杲和不离不弃的谢卫芝结婚了。年底,儿子呱呱坠地。
谢卫芝辞去了婚纱店的工作,专心在家带娃。王浪杲在拍摄间隙抚摸着儿子肉乎乎的小手,心里涨满了温热的希望。
然而,安稳的日子在2020年初被无情打断。新冠疫情的寒潮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全国。
封城令下,所有聚集活动被禁止,婚礼、活动、宣传拍摄一夜之间全部归零,“客宏传媒”的业务瞬间停摆。
积蓄像退潮的海水,迅速干涸。三口之家只能撤回龙坝镇竜巴村乡下躲避疫情。
第二天,王浪杲蹲在老屋的门槛上,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掉墨江县城方向的灯火,角落里那只曾经翱翔蓝天的无人机,此刻静默如一块冰冷的石头。
夜里,儿子被噩梦惊醒啼哭不止,王浪杲抱着孩子在寂静的院子里打转。抬头是墨江熟悉的、缀满繁星的夜空,低头是怀里温热柔软的小生命,心底那个关于飞翔、关于光影的梦想,碎得像一只被失手摔在地上的粗瓷大碗,裂痕遍布,黯淡无光。
就在王浪杲感觉快要被黑暗淹没时,口袋里的旧手机响了,一个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声音传来:“喂,是王浪杲吗?我是白学成。”
白学成。
那个高中时代墨江一中学生会里沉稳干练、颇具威望的主席!
后来才知道,王浪杲曾给白学成做普洱茶生意的亲妹妹白晓燕拍过茶行的宣传片。闲聊时,他无意间向这位老同学吐露了困境,言语间的消沉被白晓燕敏锐地捕捉到。回家后,白晓燕跟哥哥白学成聊起,惋惜地说:“哥,王浪杲你还记得吗?一中学生会的,现在搞摄影,拍得挺好的,听说疫情搞得快撑不住了,真可惜……”
白学成沉默片刻,笃定地说:“王浪杲?我记得他。在学生会那会儿就挺有想法。这些年看他朋友圈,作品很用心,拍的都是咱们墨江的魂儿。可惜了。那就不能让他真倒了!”
疫情管控稍松,两人约在墨江县城白学成开的一家尚未营业的酒吧见面。
一见面,白学成第一件事就是递过来一个厚实的纸袋。王浪杲疑惑地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十个医用外科口罩,最上面,赫然躺着一个崭新、泛着幽蓝光泽的N95口罩。
那一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王浪杲的眼眶,让他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动。这哪里是口罩,分明是雪中送来的炭!
“兄弟,”白学成目光炯炯,像能穿透人心,“这些年我一直看你朋友圈,你的作品里,有墨江的魂儿。”
白学成开门见山,提到想投资合作一起经营好客宏传媒。王浪杲顿时激动起来,不过他还是被巨大的不安和愧疚感淹没了兴奋。他垂下眼睑,声音干涩地道:“白总,不瞒你说,‘客宏’现在快撑不住了。疫情这样,根本接不到活。你投钱……我怕,怕打了水漂,对不起你!”
白学成闻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朗声大笑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浪杲的肩膀上,拍得他身子一歪:“哈哈哈,兄弟,你要是跟我吹得天花乱坠,拍胸脯保证能赚大钱,我还真不敢投。你跟我交底,说你困难,说明你实在。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是你镜头里那份对家乡的真心。别怕,我们一起干!”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像一阵强劲的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王浪杲心头的厚重阴霾。他的热泪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白学成的投资,是真正的救命稻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不仅提供了关键的资金,更是直接出手,在墨江县城豪掷数百万买下了一栋两层临街铺面,无偿赠予“客宏传媒”作为新基地。紧接着是紧锣密鼓的设计、装修、开业。
白学成广阔的人脉和资源,像活水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公司发展蒸蒸日上,“客宏传媒”的名字也逐渐家喻户晓起来。
王浪杲抚摸着崭新工作室光洁的墙壁,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个放大了的蓝色Logo——那振翅欲飞的线条,仿佛也化作了深深扎根的脚印。他拿起角落里尘封已久的无人机,冰冷的金属机身传递着久违的触感,而他的心,却滚烫得像要燃烧起来。
久违的嗡鸣声再次响起,无人机轻盈地升空,像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它的镜头,再次成为了书写墨江的笔,饱含深情的笔——
春耕时节,哈尼山寨灌满水的梯田,是“客宏传媒”铺展在天地间的巨大“天空之镜”,白云徘徊,飞鸟掠过,身着彩衣的哈尼妇女点缀其间,弯腰插秧的身影倒映在明澈的水中,构成一幅流动的仙境。
哈尼长街宴,数百张长桌在寨子里蜿蜒如龙,热气腾腾的菜肴蒸腾着诱人的香气,欢歌笑语穿透屏幕,“客宏传媒”将哈尼人的热情好客与民族兄弟之间的团结展现得淋漓尽致。
北回归线标志园,“客宏传媒”精准地捕捉每年夏至日正午“立竿不见影”的奇妙瞬间,将这条地理学上的神秘纬线与墨江的独特紧密相连。
古茶园晨曦,王浪杲的拍摄无人机深入竜巴村的生态茶园,露珠在采茶阿妈布满岁月痕迹的指尖轻盈舞蹈,初生的嫩芽在晨光中舒展身姿,每一帧都诉说着茶与人的古老故事。
国际双胞胎节,这是“客宏传媒”每年的主战场。王浪杲总能找到最独特的角度——或是航拍人潮涌动的盛大场面,如同沸腾的彩色海洋;或是用特写镜头捕捉双胞胎之间那种无需言语、心照不宣的默契对视。
墨江文旅跨省远征。天未亮,王浪杲的镜头就捕捉到了墨江凌晨路灯下叮当作响的哈尼银饰。他扛着机器,以墨江文旅推荐官的身份坐上了满载着双胞胎、传承人和鼓声的大巴钻进了云贵高原的褶皱深处。13小时的颠簸,大巴车厢成了欢乐的海洋——晕车的哈尼姑娘跳起了舞,老成持重的非遗传承人对上了山歌。当贵州榕江的夜灯亮起时,满车的倦意化成了一缕缕惬意的笑容。翌日,云南墨江哈尼族的牛皮大鼓在贵州榕江的村超球场上擂响了。王浪杲的镜头追着墨江文旅代言人的百人方阵,踏着震天的牛皮鼓点冲进阳光里。真正的热闹在“抹黑脸”环节——黑泥混着荧光粉,糊了满脸花,笑声炸开,千人乱扭成一个大圆。王浪杲的取景框里,分不清谁是哈尼谁是苗侗,只有一张张花猫似的笑脸,和撞进镜头的鼓点,诠释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真谛。
“客宏传媒”的节庆视频,成了墨江人翘首以盼的“年货”,播放量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成为墨江走向世界最亮眼的名片。
王浪杲的镜头,甚至开始悄然重塑着家乡墨江的面貌。哈尼山寨一处原本寂寂无名的梯田,被他航拍得壮美非凡,视频传到县里领导的案头,没过多久,一座观景台便在那里破土动工;他拍摄的茶山云海奇观,为旅游部门规划新路线提供了直观的参考;谈论会上王浪杲一个提议,让“您正在穿越北回归线”这句话写在了高速公路上墨江北回归线穿越的跨线桥上,让过往的车辆每每路过,都增加了几分穿越“北回归线”的仪式感。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过往的人对墨江增加了几分好奇和几分兴趣。
外地网友循着王浪杲的视频找到墨江,有人执着地要求“一定要在北回归线穿过的紫金宾馆住一晚”,感受神奇纬度;有人不惜高价的快递费恳请王浪杲帮忙去双胞井装满几大壶双胞井水寄过去;更有甚者,天真地带着“求双胞”的心愿而来......他虽哭笑不得,仍尽心尽力帮忙安排。
公益拍摄更是成了王浪杲心头的牵挂。与当地文化名人秋古墨老师、本土音乐人朱晓飞合作的墨江本土原创歌曲《童年的麻脆》MV,纯净的童声在青山绿水间回荡,勾起了无数人对故土深沉的眷恋。
“客宏传媒”的无人机在墨江的蓝天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只银色的鹰隼,俯瞰着这片生养他的土地。镜头之下,壮美的梯田在晨光中如同破碎的镜面,倒映着流云与天空;哈尼村寨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雾缠绵交织。
王浪杲站在公司的露台上,遥控器在手中熟练地操控着。谢卫芝抱着儿子站在他身边,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天上那个会飞的小东西。
“爸爸,飞高高!”儿子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
“好,飞高高。”王浪杲笑着,将镜头对准了北回归线标志园。
办公室里,电话响个不停。谢卫芝小跑着去接电话,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
“是的,下个月的乡村旅游节我们可以接拍。对,王老师亲自掌镜。”
王浪杲微笑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监控屏。画面里,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北回归线标志上,杆子的影子渐渐缩短,最终消失不见。游客们发出阵阵惊叹,纷纷拍照留念。
这一刻,王浪杲突然想起了父亲王志学。那个给他取名“王浪杲”的农村“识字人”,如今还在龙坝镇竜巴村的新居里戴着老花镜,正在一字一顿地读书。
上次回家,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操作无人机,良久才吐出一句话:“飞得稳当些。”
或许这就是父亲表达认可的方式吧。王浪杲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操控无人机飞过龙坝镇的茶园,飞过龙坝小学的操场,飞过曾经赤足奔跑的村道,飞过儿时嬉戏的田野、小河.......每一个地方都承载着他走出去的足迹。
第二天,王浪杲去拍凤凰窝的古茶园。春茶刚刚发芽,哈尼族的采茶姑娘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在茶园里忙碌着。无人机悄然升起,捕捉着露珠在茶叶上闪烁的瞬间,采茶人手指翻飞的韵律。
茶园的主人是他初中的同学,如今已是村里的制茶能手。
“浪杲,你这无人机可真厉害,把我们这儿拍得跟仙境似的。”同学一脸仰慕。
“是你们这儿本来就很美。”王浪杲抓过一把茶青,清香扑鼻。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到茶园玩耍,在茶树下打滚的日子。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用这样的方式记录墨江。
傍晚时分,王浪杲带着视频素材回到家中,妻子谢卫芝已经做好了晚饭。儿子快步跑到他的身边,嚷着要爸爸抱。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谢卫芝做的墨江本地的家常菜。
“今天拍得怎么样?”谢卫芝一边喂儿子,一边问道。
“很好,春茶吐翠的视频很美。”王浪杲扒着饭,眼睛却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素材。
“先吃饭,”妻子轻轻敲了敲桌子,“待会再弄。”
王浪杲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饭后,谢卫芝带着儿子去洗澡,他则沉浸在剪辑中。镜头下的墨江,每一个角度都美得让人心醉。
夜深人静时,王浪杲独自站在露台上,望着墨江的夜景。远处,北回归线标志园的灯光像一颗明珠,在夜色中闪耀。无人机的电池正在充电,明天还有新的拍摄任务。
王浪杲想起这些年的跌宕起伏——从昆明辞职时的义无反顾,创业初期的艰难挣扎,疫情时的至暗时刻,再到白学成雪中送炭的转机。每一个艰难前行的脚印都深深地刻在他和妻子相濡以沫的心里。
“客宏,”王浪杲轻声念着公司的名字,“墨江的足迹。”
无人机的镜头就像墨江的眼睛,记录着故乡的点点滴滴。而那些被记录的画面,又通过网络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看到了墨江的美。
这一刻,王浪杲忽然明白了父亲给他取名“杲”的深意。那不是要他多么出人头地,而是希望他活出自己的光亮,就像日头照在木头上,温暖而明亮。
镜头在旋转,家乡墨江在脚下铺展,一如王浪杲的人生,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取景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