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宏斌的头像

刘宏斌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05
分享

青铜面孔

剃须刀每日划开晨雾,镜中倒影却日渐陌生。四十五岁那年,老花镜框住的世界开始泛起毛边,像显影过度的胶片。而今滩头潮水般退去的,不仅是视网膜的锐度,更是光阴铸就的青铜器上剥落的铜锈。

立夏后的白昼愈发绵长,玉兰谢幕的叹息尚未消散,香樟的新绿已然泼墨般浸透窗棂。镜中人在晨昏线里悄然易容:二十岁的釉色是父母赠与的素胚,三十岁晕染出青花般的釉里红,四十岁窑变出钧瓷的万千气象,五十岁则沉淀为青铜的包浆。此刻抚触镜面,指腹传来的是商周鼎彝的粗粝,那些战国的裂痕里,栖居着半生风雨。

孔子观川的喟叹仍在耳际流转,我却在水银镜中窥见另一种年轮。年少时追逐的"潘安之貌",不过是造物主随手捏就的泥胎;及至中年,方知颜面原是灵魂的拓印机,将半世悲欣尽数錾刻眉宇。恰如敦煌壁画,千年的风沙蚀去彩绘,却让供养人眼底的虔诚愈发清晰。

母亲当年那句"猴子不吃人,身像难看"的嗔怪,如今在记忆里发酵出禅意。岳母以"四姑爹来了"震慑顽童的智慧,暗合着相术中的观气之法。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织造面纱,却不知最细密的罗绮也裹不住灵魂的吐息。那些在审讯室见过的人犯,纵使容貌周正,瞳仁深处游弋的阴翳却如毒蛛结网;而街头修鞋匠沟壑纵横的脸,倒映着星河般澄澈的光。

大宅壮一将面孔喻为钟乳石的譬喻实在精妙。我曾在桂林芦笛岩见证石笋的生长——每一寸延伸都需万年光阴的垂泪。人的心相何尝不是如此?警察生涯里那些刀刻斧凿的皱纹,比任何测谎仪都更忠实地记录着真相。某个毒枭眼尾的笑纹里,至今囚禁着湄公河的月光;而殉职搭档额间的川字纹,永远凝固着暴雨夜的雷鸣。

整容医师的柳叶刀能雕琢皮囊的山水,却凿不透灵魂的岩层。阿九提起的歌手令我想到三星堆青铜面具——鎏金的表面越是璀璨,越衬得空洞的眼窝寒意森森。真正的容颜该是良渚玉琮,温润中自有神性流转。胡歌劫后余生的面相,恰似经火淬炼的和田籽料,裂隙里都沁着慈悲的包浆。

陈丹青笔下"未受欺侮的脸",我在户籍室的档案照里见过。那是位百岁归侨的证件照,每道皱纹都舒展如宣纸上的墨痕。老人说年轻时在南洋割胶,烈日将面庞炙烤成古铜,却意外焐热了眸中的星辰。这让我想起杨绛先生暮年的照片,银发如笺,笑意是写在时光边缘的注脚。

暗房红灯下,我常凝视那些未定影的面孔。显影液中的五官渐渐浮现,犹如灵魂显形的过程。某张嫌疑人照片令我怔忡——他左颊的疤痕原是童年烫伤的烙印,此刻在相纸上蜿蜒成忏悔的轨迹。这让我重新审视镜中的自己:那些被案卷熏染的眉峰,是否也该在退休后融化成晚霞?

清明未能祭扫,双亲的容颜却在暗室频频显影。父亲蹙眉批阅作文时的法令纹,母亲灯下缝补时垂落的银丝,都成了心相的底片。他们用一生镌刻的容颜,如今在我脸上延续着显影。某日剃须时突然顿悟:所谓传承,不过是把祖辈的灵魂包浆,继续摩挲成新的光泽。

窗外玉兰又谢了一季,镜中人取下老花镜。雾霭漫漶的倒影里,青铜正在氧化成翠色。这斑驳的铜锈,恰是岁月颁发的勋章。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