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峰林记

黄鹤峰林者，踞楚西清江之畔，势压建始，襟带花坪。余夙闻其胜，心驰神往，然尘事纷扰，久不得往。去岁初夏，天赐良机，始得杖策往游。但见危峰刺天，叠嶂蔽日，烟岚出岫，鹤影摩霄，真世外之灵壤也。斯地非惟天工之巧，实涵人文之渊，石镌巴楚旧事，水淌廪君遗音，山川草木皆蕴玄机，若太虚之经纬，勾连天人命数。

初入山门，泠泠水声破空而至，如素琴振玉，涤荡俗耳。仰观层崖，石笋森列若干将列阵；俯察幽谷，藤蔓垂络似鲛绡拂尘。循石磴而上，苔侵谢履，云染陶巾，恍踏羲皇古道。移步换景，忽见白鹤掠空，清唳裂帛，声撼千岩，余响绕谷。同行者皆目瞠神凝，疑入姑射仙乡。当是时也，但觉地脉翕张，天精吐纳，乃知《易》云"天地絪缊"，诚不我欺。

及至凌虚台，豁目骋怀。群峰若怒蛟腾浪，清江似素女抛练。野村三五，棋布苍莽；炊烟数缕，篆化鸿蒙。松涛起广陵之散，夕照泼米家之皴。倚栏久之，竟忘此身尚寄蜉蝣。昔陶靖节"欲辨已忘言"之叹，今始得解。

复穿黄鹤谷，愈见大块奇工。栈道悬空，若巨灵擘画；藤桥渡险，疑乌鹊填河。掷剑峰寒芒凛冽，似欧冶淬刃；玉玺山紫气氤氲，类卞和献璞。地窟冰乳垂晶，疑存禹鼎余寒；天门云梯接斗，恍通昆仑阊阖。怪石或如虬髯客醉卧，诡木恰似湘夫人掩涕。造物之诡谲，虽顾虎头、吴道玄不能摹其万一。

忽见残垣隐于深篁，乃廪君旧垒。苔篆石础，犹勒巴人战鼓；藤锁门枢，暗藏白虎玄机。清江古渡，野鹤梳翎若问卜；危桥孤悬，流云驻影似参禅。抚碣追昔，似见务相掷剑化舟；临渊怀远，如闻盐水神女踏歌。千载兴亡，尽付烟霞过眼。

归途过书卷岩，见万仞绝壁褶皱如河图洛书，斜晖穿云，字影若殷墟卜甲。或言此乃神禹错简，然岁序更迭，蝌蚪文已不可辨。然则天地本无字之书，观山读水即是真经。

嗟乎！四时殊色：春燃杜鹃照夜，夏悬飞瀑鸣雷，秋绣丹枫织锦，冬垂冰帘挂玉。晴时云海翻雪浪，雨际烟峦泼黛螺。朝听猿鹤论道，暮观樵牧弈棋。非五柳先生，孰能穷其妙？

同游六子，自斑白至总角，皆醉而忘归。归而记之，复题俚句：

清江裂嶂走龙蛇，鹤影冲霄动紫霞。

石篆峰前铭禹迹，金文壁上诉秦痂。

藤桥漫饮烟云髓，星槎穷探河汉涯。

莫问桃源何处觅，此身已化画中砂。

太史公曰：山水之奇，贵在风骨。黄鹤峰林得乾坤刚健之气，岩如屈子峨冠，水似庄生天籁。观其峥嵘傲兀，想见卞和泣玉、伍员抉目，此非独造化之工，实楚人精魄所凝。后之览者，当抚石问古，临流照影，方知"天地与我并生"之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