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岭柴窑记

寅卯之交，老窑人执竹篾丈量龙窑。皲裂指腹抚过青砖苔痕，恍若摩挲千年时光经络。夜雨新霁，赭色窑场蒸腾岚气，碎瓷映朝暾作虹霓，疑是娲皇补天遗落之琅玕。

龙窑负山偃卧，七十九级台阶暗合《易》之极阳。苔衣斑驳处，“浮梁磁局”朱砂印灼灼如新，此元时官窑遗痕也。老窑人言：七百载前青白瓷自此顺昌江而下，经鄱阳，入长江，终眠爪哇海底，与珊瑚共筑水晶宫阙。今取土坑畔，白垩纪赭壤沐晨光而苏，三十六转澄洗，泥浆沿百年杉槽蜿蜒，褪尽火气方现冰肌。忽忆《考工记》载：“抟埴之工，陶旊之事”，原来新石器时代先民便通地脉，早与黄土结下生死契。

西隅松柴列八卦阵，老窑人持竹尺丈量阴阳。阳坡柴烈如虎啸，阴坡柴柔若龙吟。彼拾雷殛木示余：“此物经天火淬炼，可镇三昧。”语毕投柴入膛，松脂混艾烟腾作青鸾，焰舌忽转绀碧。众人皆称窑神显圣，余独见炎精中浮商鼎饕餮、汉罐云纹、唐彩胡旋、宋瓷开片，华夏造物之魂尽在其中涅槃。

三日既望，启窑热浪间，素胎观音破焰而出。铁钳取时，胎体迎风自鸣，其声清越若太常寺编磬。老窑人抚掌笑曰：“此胎记窑火韵律，犹焦尾琴铭刻流水。”最绝者乃窑变盏，青瓷幻曜斑若银河倒泻。投盏昌江水，釉裂冰纹乍现——原是泥胎与松灰私语，必借江涛为媒方肯示人。乃悟宋徽宗“雨过天青云破处”之喻，至美者原是盗取造化魂魄。

辘轳坊内，程叟制将军罐。斑驳掌纹触陶钧，霎时返老还童五十秋。赭泥在其指间生长，忽如春笋破箨，倏似流云舒卷。将成之际，竹刀刻三弦纹，此式与其祖制光绪贡瓷时如出一辙。阴干坯列于穿堂风里，渐缩若老翁折腰，正经历二度窑变。程叟谓：“佳器须饱饮四时：春汲烟雨，夏曝烈阳，秋染桂香，冬浸寒霜。”故竹岭瓷叩之犹作金石声，恍若曾侯乙编钟穿越千年而来。

暮色四合，老窑人以窑变盏瀹昌江银毫。釉面冰裂与茶烟对流，暗合“盏养人气”古训。晚霞浸染龙窑，七百载光阴在茶汤中浮沉。忽见窑口青砖缝里，几茎忍冬藤正攀援而上，新绿与苔痕交织成时光锦缎。

归途过浮梁故城，宋时红塔砖隙生瓦松，其根须穿透“大中祥符”年款。这座“瓷茶甲天下”的古城，将大造化工藏于市井：昌江昼夜流转是天地辘轳，两岸青峰起伏乃自然器型，窑火中重生的赭土，终成华夏文明永不褪色的釉彩。

注释：坐落于赣北群山腹地的浮梁县竹岭，自古便是"陶土藏金"之地。竹岭柴窑始建于唐代，兴盛于明清，因依山傍水、植被丰茂，成为古代"官窑"之外最璀璨的民窑明珠。窑址现存明清古窑遗址七座，青石垒砌的窑壁内仍可见层层叠叠的釉料结晶，见证着"一窑万彩"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