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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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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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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武汉

天还没大亮,享誉大江两岸的大成路炉火呲呲燃起。蔡林记热干面馆腾起白雾,芝麻酱香混着江风往人鼻孔里钻。穿着厚重睡衣的街坊们端着钵碗排成长龙,碗底铜钱大的红油渍宛如经年的包浆。“师傅呃,您家多把点萝卜丁唦!”的吆喝声里,老板的竹捞篱在沸水中画着圈,碱面翻腾的节奏暗合着江汉关钟摆的韵律。江城武汉的一天,总是从江湖气十足的“过早”开始。

长江水龙王庙打了个喷嚏,两在江三镇就跟着打颤。老码头们蹲在江滩石阶上边吐着烟圈,边看万吨货轮犁开混黄的长江水。“看到冇,九八年那场大水,水位线就淹到了那根灯柱子。”老周头拿烟杆指指防汛纪念碑,黢黑的手臂上青筋盘错如长江支流。他特别喜欢说武汉人是水做的,汛期泡胀了,旱季又晒成龟裂的泥,却始终带着股潮湿的脾性。166个湖泊如江城的毛细血管,东湖绿道晨跑的姑娘们掠过水面,惊起的水鸟翅膀上驮着整座磨山的倒影。

拐进咸安坊的巷子,青苔顺着红砖缝往二楼阳台爬。唐太婆的竹篙子横跨晾衣绳,花布床单滴着水,把阳光滤成三十年代的老照片。穿堂风捎来隔壁楚剧团的吊嗓子声,突然混进几句RAP——美术学院的小崽子们正在巷口涂鸦,喷漆罐摇晃的节奏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穿行其间的外卖骑手用汉腔喊着“麻烦您家让一哈子”,电动车把上挂的热干面与烤椰拿铁在颠簸中达成微妙平衡。

长江大桥的钢架在暮色里渐渐隐去轮廓,只剩下车灯串成的银河。桥头堡下,戴红袖章的陈师傅摆开象棋摊,楚河汉界是用粉笔画的。“将军!”他啪地拍下棋子,震得搪瓷缸里的苦丁茶荡出涟漪。对岸琴台大剧院的霓虹倒映在江面,音乐厅里交响乐与露天KTV的“洪湖水浪打浪”在波光中碰撞,碎成满江跳动的音符。

光谷转盘的霓虹亮起时,像给城市戴上赛博朋克的项链。穿格子衫的程序员们挤在夜市摊前,就着WiFi密码吃靓靓蒸虾。隔壁桌的老外举着手机直播:“看这个虾壳堆成的小山!”大学科技园的玻璃幕墙里,研发无人机的团队刚调试完系统,屏幕上闪烁的光点如同当年武昌起义的信号弹。而地下通道卖莲蓬的老汉依旧用荷叶包菱角,草绳捆扎的手艺还是光绪年间的样式。

汉正街的黄昏依旧热闹。布匹市场的布头在风中招展,远看像无数投降的白旗——这里每天都在发生商业战役。拖着板车的“扁担”们喊着“看到看到,撞到了不赔啊。”横冲直撞,新款连衣裙与螺纹钢在巷弄里狭路相逢。张老板的算盘珠子响得比电子计算器还是那个事,账本边角卷着,墨迹晕开的地方还留着1998年的水渍。

午夜轮渡突突地切开江面,甲板上的情侣依偎着数对岸的灯火。穿貂皮大衣的老板娘和骑共享单车的小年轻共享长椅,各自手机屏幕照亮的面孔上,闪烁着同样微醺的江风。当钟楼传来十二下沉闷的声响,保成路夜市刹那间复活,二手书摊的台灯与手机贴膜摊的LED灯交织成别致的汉式银河。

洞庭街深处的酒馆还亮着暖黄的光。小宋CD 店的发烧音响流淌着《黄鹤楼之换了人间》,穿皮裤的机车党跟着哼唱,腕间的刺青露出蛮打眼“不服周”。后厨飘来藕汤的香气,铫子边缘泛起的油花里,沉浮着三十年前江边芦苇荡的月光。

此刻站在南岸嘴看两江交汇,浑黄与清澈的撕扯从未停歇。货轮拉响的汽笛惊飞江鸥,翅膀扇动的气流里,明朝的漕船、民国的轮渡、新时代的集装箱船次第浮现又消失,消失再浮现。集家嘴上穿汉服拍照的姑娘们从堤岸跑过,裙裾扬起时,露出运动鞋上发光的LED灯——这座城的魔幻,在于能把所有时空的碎片都腌入味,就像老通城的豆皮,糯米、鲜肉、香菇和笋丁,在滚烫的铁板上煎出不可思议的和谐。

江滩的柳枝开始抽芽时,放风筝的老杆们又聚成阵仗。“你看我这沙燕能飞到晴川桥!”老李头拽着尼龙线,塑料风筝在武昌电厂烟囱与摩天大楼间穿梭。穿轮滑鞋的少年们从《知音号》邮轮旁掠过,甲板上民国装扮的演员正在谢幕,旗袍开衩处露出运动袜的边沿。卖糖画的师傅转动铜勺,糖丝在铁板上勾出黄鹤楼的轮廓,却被跑来跑去的小孩撞成抽象画。

武汉的江湖,不在旅游手册的景点里,而在山海关路煨汤的铫子中,在的士司机骂完堵车后递来的薄荷糖里,在长江大桥焊接缝里藏着的1957年的焊渣上。这座城把大江大河熬成了日常的茶汤,每个在这里喘气的人,都成了江湖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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