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自香我何须花。" 这十四个字悬在白墙上,墨色已有些黯淡了。我站在报恩寺的偏殿里,望着这副对联出神。字是端正的,笔画圆融,没有一丝锋芒,倒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卵石。住持告诉我,这是本乐方丈一百零四岁时所书。
茶如何能醉人?我向来不解。记得少时第一次饮茶,只觉得苦涩难当,远不如糖水甘美。后来年岁渐长,才慢慢懂得品茶的滋味。今日在寺里饮的是一盏陈年普洱,汤色如琥珀,入口却意外地清冽。三盏过后,竟觉两颊微热,头脑却异常清明。这“醉”,原来不是酩酊,而是微醺;不是糊涂,而是清醒。
我想起那年在杭州访友,卫平先生取出一罐珍藏的龙井。茶叶在杯中舒展,如春山初醒。饮至第三泡时,窗外正飘着细雨,我们相对无言,只听雨打芭蕉。那一刻,确比任何醉酒都要美妙。酒使人狂,茶使人静;酒令人忘形,茶令人得神。本乐方丈活了一个世纪有余,想必早已深谙此道。
下联“书自香我何须花”更令我沉思。书页如何能香?我摩挲着随身带的《陶庵梦忆》,纸页泛黄,只有淡淡的霉味。但读至“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时,忽觉一缕幽香自字里行间浮出,不是花香,胜似花香。
花的芬芳固然可喜,但不过数日便消尽了。而书中之香,却能历千年而不散。苏东坡读《庄子》而叹“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这相遇的喜悦,岂不比赏花更令人心醉?本乐方丈禅房中的经卷,想来早已浸润了他的生命,散发出比任何花卉都要持久的芬芳。
这联语出自《狐狸缘全传》,作者署名“醉月山人”,想来也是个妙人。他让笔下的狐狸谈诗论文,已是不拘一格;又将茶与书置于酒与花之上,更是别具慧眼。清代文人多好酒赏花,他却独爱品茶读书,这份超然,倒与佛门境界暗合。
本乐方丈以百岁高龄书录此联,想必另有一番体悟。我注意到“何须”二字写得格外圆融,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执着。酒与花固然美妙,但非必需;茶与书看似平常,却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滋养。这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了悟,是绚烂归于平淡的智慧。
我的目光又回到那些字迹上。没有锋芒毕露的笔势,没有刻意求变的章法,每一笔都那么自然,那么从容。这让我想起山间的溪流,经过千回百转,最终变得平和而深沉。字如其人,这位世纪老人笔下的平和,是多少风雨打磨后的结晶哦?
现代人的生活总是太满。满桌的珍馐,满柜的华服,满屋的摆设,却常常觉得心中空空如也。我们追逐着各种刺激,却失去了感受平淡的能力。这副对联像一剂清凉散,让人蓦然惊觉: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简单,又如此丰盈。
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自香我,何须花。这两句话说的不仅是饮馔之事,更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不假外求,返璞归真,在寻常事物中发现不寻常的意味。这让我想起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的:“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明月与竹柏常在,缺少的是一颗能欣赏的心。
窗外,暮鼓响起。寺中的古柏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我忽然觉得,这一盏茶,一本书,一联字,已经包含了太多太多。本乐方丈用他百年的生命印证了这个道理:最珍贵的往往是最简单的。
人生百年,白云苍狗。最终我们带不走的,是那些曾经迷恋的外物;能带走的,是品过的好茶,读过的妙文,以及由此滋养的魂魄。茶与书,或许就是通往心灵自由的最朴素路径。
临别时,住持还送我一包僧人自制的茶叶。我小心地收好,知道这不仅是茶叶,更是一份领悟。行驶在山路上,暮色渐浓,但心中却格外明亮,我戛然明白了人们为何感叹人生如茶。茶亦醉人,书自香我——这简单的话语,道尽了我们的人生以及生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