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影秋痕
晨雾初散时,我站在黄海湿地边缘。盐蒿草尖凝着露珠,像无数双含泪的眼。三十四年了,徐秀娟,这片滩涂仍记得你二十三岁的身影——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如何用青春丈量每寸沼泽的温度。
丹顶鹤的鸣叫自天边裂帛而来。芦苇荡深处,初生的芦花正将银絮撒向秋风。我循着1987年的旧地图跋涉,靴底沾满带着咸腥的淤泥。盐沼特有的碱蓬草在脚下绵延成血色地毯,恍若你当年走过的路仍在汩汩渗血。护鹤人说,你落水处的那片芦苇,至今不肯开穗。
射阳保护区的玻璃幕墙后,今年新生的幼鹤正在练习飞翔。它们细长的腿骨映着秋阳,宛如你日记本里褪色的字迹。饲养员撒出的小鱼划出银色弧线,鹤群翩然起舞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你褪色的蓝布衫在鹤羽间时隐时现。你说过每只鹤都是会飞的湖泊,此刻它们的翅尖正掠过我的瞳孔,在视网膜上留下粼粼波光。
你的故居保持着八十年代的模样:搪瓷缸里的枸杞茶早已风干成琥珀,枕边《动物学》的折页停在第137页,墙上手绘的鹤群迁徙图褪成淡蓝。最揪心的是窗台那盆仙人掌,三十四年无人浇水,却倔强地活着,新生的嫩刺像未寄出的情书。
暮色中的观鹤台挤满摄影者,长枪短炮对准落日方向。当鹤群驮着晚霞归巢时,快门声惊飞了宿鸟。唯有一位白发老者始终没举相机,他颤巍巍地从帆布包取出竹笛,吹起《一个真实的故事》。跑调的笛声里,对岸鹤群突然齐鸣,苍凉的声浪漫过滩涂,漫过1987年9月16日的黄昏。
月光爬上鹤舍的瞬间,值班员掀开苫布。夜栖的鹤群如宣纸上洇开的墨点,它们的红冠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恰似你当年提的马灯。三十四载春秋,足够让婴儿长出白发,却未能抹去滩涂记忆里那个湿漉漉的夜晚——你消失在冷月下的沼泽,手中攥着为救鹤准备的鱼虾。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我独坐湿地中央。启明星坠在鹤群栖息的草甸,霜粒在芦苇叶上结晶成盐。潮水送来远方渔船的笛鸣,恍惚间听见你在风中说:"每粒盐都记得海的疼痛,每只鹤都带着失踪者的眼睛。"盐城的秋啊,原是三十四年不散的雾,是永远二十三岁的春天,是鹤唳在时光褶皱里酿成的陈酿。
天光大亮时,新来的志愿者正在放飞康复的蓑羽鹤。年轻的翅膀切开潮湿的空气,在滩涂上空写下无人能懂的诗行。徐秀娟,你看这些后来者的胶靴,正深深印在你走过的路上。而盐蒿草依然红着,像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也像年年重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