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推开雾霭的窗棂时,最后一朵樱花正从枝头坠落。那轻旋的姿态,像极了去年夹在《楚辞》里的书签,带着未干的墨香与未竟的诗行。护城河边的柳絮突然集体逃亡,它们乘着南风,把整座城市的春讯写成漫天纷飞的白皮书。我在武昌起义门的砖缝里,发现一株倔强的蒲公英。它的绒毛伞兵尚未启程,根须却已穿透明代夯土,吮吸着洪武年间某场春雨的余韵。这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麦种——老人摊开手掌的瞬间,整个春天的重量都压在那道贯穿生命的掌纹里。
谷雨过后的第三夜,雷声在云层深处清点库存。所有未及绽放的花苞,都被标注为“逾期未提货”。油桐花开始举行白色葬礼,它们把自己撕成雪片,覆盖每一条通向夏天的小径。有个穿红雨衣的女孩蹲在树下,把落花拼成心形,却不知这场华丽的谢幕,正是春天最后一次回眸。雨突然下得很有仪式感。每滴雨都像精密的钟表零件,在芭蕉叶上校对时间。我收集檐角垂落的雨链,它们冰凉如祖母的银簪,串起所有潮湿的诺言。那些说好要共赏的牡丹,终究在微信对话框里,枯成像素模糊的遗照。
蟋蟀在抽屉深处整理鸣叫的档案。这些用翅膀摩擦出的情书,将和槐花蜜一起封存在陶罐里。老图书馆的纱窗破了个洞,月光溜进来偷走词语,害得《诗经》中的“采薇”章节,总是缺斤少两。卖栀子花的妇人今天没来。她的竹篮留在巷子口,积了半寸雨水,倒映着匆匆变换的云图。穿堂风翻动菜市场的价签,把茼蒿涨价的消息,翻译成蚯蚓在泥土下的骚动。而蚕宝宝们集体绝食,它们拒绝承认桑叶的脉络里,流淌的已是夏天的签证。
最后一批北归的雁阵,在天空写下潦草的明信片。它们翅膀拍打的频率,恰好是《阳关三叠》的降调版本。我站在五角塘变电站顶楼,看电线杆把五线谱画向地平线——那些音符般的麻雀,突然集体失声。公园长椅上留着温度计形状的凹痕。穿校服的少年曾在这里背诵“子规夜半犹啼血”,如今他的朗读声,化作自动喷灌系统旋转的弧光。人工湖的锦鲤开始褪色,它们吞食游客投喂的云影,却吐不出半句押韵的告别。
泛着红光的暗房里,去年春天的底片正在显影。定影液中的紫藤逐渐发白,像母亲苍老的鬓角。我偷藏了一缕三月的风,锁进钢琴共鸣箱,现在它长出霉斑,弹奏时会有细雪般的孢子飘出来。晾衣绳上的蓝衬衫停止滴水时,整个春天就从袖口滑落了。纽扣眼里钻出蒲公英的侦察兵,它们带着毛茸茸的降落伞,去勘探夏天边境的土壤酸碱度。而我的球鞋底还沾着清明时节的泥,每步脚印里,都蜷缩着未发芽的草籽。
在樟木箱最底层,躺着用柳枝捆扎的信札。墨迹里游动的蝌蚪,早已变成青蛙跳走了。信纸边缘的茶渍,是立夏那日不小心打翻的碧螺春,现在它们沿着纤维脉络,生长出褐色的珊瑚礁。我决定把信寄给正在消失的春天。地址就写“杏花巷拐角处,那株被雷劈过仍开花的梨树转交”。邮递员踩着二十八寸的凤凰牌自行车,车铃铛摇落的声响,惊醒了泥土里所有装睡的蝉蜕。
谷雨之后的第七个黄昏,我遇见了春天的魂魄。它穿着青梅汁染的布鞋,在麦田里踩出浅绿色的漩涡。我们共用耳机听肖邦的《雨滴前奏曲》,电流杂音中,仿佛传来冰层解冻的脆响。“其实我从未离开”,它突然摘下野蔷薇编织的面具,“你看——”。顺着它手指的方向,合欢树的新叶正在模仿蝴蝶振翅,而蚂蚁们扛着花粉,在月季刺丛中修建通往秋天的立交桥。暮色四合时,我们分食最后一块槐花饼。甜味消散的刹那,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突然开始逆向生长:柳絮回到荚壳,融雪退回云层,我退回那个推开窗户的清晨,而窗外的梧桐,正把落叶一片片贴回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