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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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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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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序之爱

惺忪着双眼,我发现窗台上的绿萝又抽些新芽。那嫩绿的叶尖顶着晨露,在四月的风里微微颤动,宛如婴儿试探世界的手指。这盆绿萝是三年前从朋友家掐来的枝条,随手插在盛满水的玻璃瓶里,竟也活得如此蓬勃。它不管什么光合作用的公式,不理睬植物学的分类法则,自顾自地生长着,在无序中伸展出生命的姿态。

昨夜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看到佐西马长老说“你们要爱每一片树叶,每一道上帝的光”时,窗外正淅沥地下着雨。雨滴打在飘窗上,节奏杂乱无章。我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在街角遇见的那对河南驻马店卖烤红薯的老夫妇。老汉用皲裂的手往炉膛里添炭,老妇把烤好的红薯用餐用锡纸包好,递给每个顾客时都要说一句“小心烫”。他们身后杂货店的霓虹灯坏了两管,红绿灯光交替闪烁,照得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买了三个红薯,尽管我最多只能吃下一个。

书柜最下层压着本泛黄的相册。翻开第七页,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姑娘正对我笑,背景是东湖听涛景区的行吟阁。我和那姑娘牵手整整40年了,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扛、一起跑的事绝大多数已经渐忘了。可每当梅雨季来临,闻到潮湿空气里梧桐树的气味,还是会想起她发梢挂着雨珠的样子。这种毫无道理的想念,就像城市绿化带里突然冒出的野葵花,明明不符合景观规划,却让整个街道都明亮起来。

上周四的光谷同济医院,穿病号服的小男孩把蜡笔画贴在输液架上。画上是一只蓝色的狗,骑着粉红色的云。“我的哮天犬!”他骄傲地向每个路过的人,包括我,展示着。孩子的妈妈蜷缩在塑料椅上打盹,睫毛还挂着泪痕。监护仪的蜂鸣声、走廊的脚步声、广播的叫号声混作一团,可我的耳朵偏偏记住了蜡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响。后来在病历上看到“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时,那抹不合常理的蓝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阳台上那盆茉莉今年开得特别早。昨夜还是青白的花苞,今晨就绽成了星星白。贤淑的妻子踮脚去闻,睡裙肩带滑落也浑然不觉。这个和我共用牙刷的女人,有时半夜会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我梦见你不见了”,然后又沉沉睡去。我们为遥控器摆放位置吵过架,为浪费剩菜剩饭生过气,可每当她站在油烟里炒青菜,发丝间粘着葱花的模样,总让我想起四十年前她在沙发里,给我和女儿织毛衣的模样。岁月这把筛子,留下的都是最没用的细节。

老张的洗车铺要拆迁了。昨天路过时,他正用沾满油垢的手给一只流浪猫梳毛。“这家伙就爱喝我茶杯里的水。”他咧嘴笑时露出镶金的门牙。二十年来,他洗过的汽车数以十万计,可工具箱最底层永远藏着袋猫粮。现在墙上画着大大的圈红的“拆”字,橘猫却依旧每天准时来蹭他的裤腿。城市改造的推土机碾不碎这种没来由的羁绊,就像春风年年吹醒护东湖岸边的野芦苇,才不管什么市政规划。

地铁珞雄站总有个拉二胡的盲人。琴筒里落着的硬币永远不够买顿饱饭,可他总在阿炳的《二泉映月》后加一首周深的《小美满》。穿JK制服的女孩们笑着跑过,耳机里放着抖音神曲。穿西装的男士皱着眉头加快脚步。而某个加完班的深夜,我看见清洁工阿姨跟着荒腔走板的旋律轻轻摇摆,她手里的拖把划出的弧线,比任何现代舞都动人。

书桌抽屉里收着父亲留下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裂痕是那年我高考跳农门时他喝高了摔的。这个总说“男人不该掉眼泪”的老人,临终前却盯着窗外的合欢树看了又看。如今表针永远停在三点二十,可每到4月14日,阳光穿过树叶投在表盘上的光斑,依然会准时在午后三点二十分出现。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巧合,比任何精心设计的纪念仪式都更让我确信,某些联结从未断裂。

朋友嘲笑我总拍些没用的东西,写一堆没人看的文章:单元楼下的杜鹃花,地铁站里的老太太,小学生书包侧兜探出的伞尖。这些不成体系的碎片,就像我书架上那排参差不齐的书——普鲁斯特挨着《发烧音响》,梵高画册压着《手掌病例按摩疗法》。它们构成了我的私人宗教,在混沌中供奉着所有不讲道理的心动。

此刻雨停了。绿萝的新叶上滚落一颗水珠,在窗台积灰里砸出小小的陨石坑。我突然理解陀翁那句话了——我们爱的从来不是世界的规律,而是它任性生长的模样。就像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明知它们永远理不清头绪,却仍固执地相信,总有人会读懂其中毫无逻辑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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