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手机幽光微漾,一条讯息浮出。八十一岁的老人,用拼音拼凑出“儿童节快乐”五字,朴拙得如田埂上无人问津的野菊,却骤然在我心湖深处激起千重波澜。指尖微颤间,六十四载光阴骤然显影——生于灾荒之年,童年苦涩如初春峭寒,至今仍能吹皱记忆的深潭。只是那所有过往,终究如指间流沙,簌簌而落,唯余掌心空茫的印痕,与无声的叹息。
若说童年尚有鲜明之色,必是村口老槐树下俯身揉捏的泥团。虬曲的树根如大地盘踞的筋脉,其下泥土恒久温润柔软。赤足踏上去,一种微凉的柔韧自脚心升起,仿佛大地以温厚的掌心,稳稳托住了我们赤裸足踝下整个摇摇晃晃的童年王国。
我们蹲踞在树根旁,俨然一群专注的造物者。双手掘出深褐色泥团,反复揉搓摔打,泥团便渐次驯服如初醒的面筋。捏泥人时,世界骤然坍缩于掌中这团混沌的土:虎头虎脑的胖娃娃、顶盔掼甲的将军……泥巴在指尖被点化出生命与姿态。偶尔也捏制虚幻的盛宴,泥团拍扁成饼,再郑重戳上象征蒸气的孔洞。泥饼在日光下干硬,腹中辘辘饥鸣竟也奇异地被这专注的创造所抚平。泥土深处埋藏着解不开的饥馑之谜,却又奇妙地裹挟着我幼小心灵对温饱最原始的模拟与无尽的想象。
泥巴的魂魄,更在于“摔响炮”时那惊心动魄的炸裂。寻得一块厚薄合宜的泥片,中央轻按,边缘捏薄如刃,屏息高举,手臂挟带风声奋力挥下——“啪!”泥片在青石板上粉身碎骨,爆出令人心魂俱震的脆响。每一个炸裂声都引来我和小伙伴忘形的拍手与哈哈大笑,仿佛那爆响真能撕开沉闷现实的厚幕,让积郁心底的灰暗随泥屑四散纷飞。这声响是贫瘠岁月里最不羁的号角,纵使饥肠辘辘,爆裂声过处,童稚的脸庞立刻被某种奇异的光彩照亮,仿佛那泥巴的粉碎,也一并炸开了所有饥渴的沉重。
泥巴更是我游戏版图的永恒粘合剂。夏雨初歇,村边沟渠水色浑浊,却蒸腾着泥土腥甜勃郁的生机。我卷起裤腿,赤足踏入微凉的泥浆,水流便裹挟着温软的泥絮,温柔亲吻脚踝。以泥为砖,在浅水中笨拙垒坝,围堵水流,又狡黠地在对手堤防上暗凿缺口——浊流轰然冲垮泥坝的刹那,胜利的雀跃几乎要掀翻沟渠上狭窄的天空!水与泥在喧腾中交融,泥点飞溅如星,沾满脸颊与衣襟,我和小伙伴们浑然不顾,只顾在泥水横流中追逐、跌倒、翻滚、大笑。泥巴那湿滑微凉的触感,是童年最直接熨帖的肌肤记忆,它粘附于身,更深深刻入此后漫长人生记忆的年轮里。
而今,村口老槐依旧虬枝向天,却如同一位缄默的证人,看守着树下已被水泥彻底封印的坚硬地表。孩子们足蹬锃亮新鞋,在平滑如镜的水泥地上追逐遥控车冰冷的光轨。他们的指尖在发光屏幕上轻灵滑动,再不见温顺的泥土自指缝间缓缓流淌。那屏幕里光怪陆离的万象,纵使绚烂夺目,却也在无形中砌起高墙,阻隔了稚嫩身体与大地母亲最本真的肌肤相亲。
我缓缓蹲下,指尖轻触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泥土温热的呼吸被永恒封存于这层灰白色的冷漠之下,童年那微凉湿润的触感,那泥土特有的、混合着草根与腐殖质的醇厚气息,已杳然无踪。原来真正遥不可及的,并非仅是清贫岁月本身,更是那俯身即能掬起的、带着生命体温的泥土芬芳——它曾是大自然慷慨赠予的原始颜料与永恒玩伴,是生命萌发的温床与最初的舞台。如今,泥土的脉动被水泥地的冰冷覆盖,那个丰饶鲜活的泥巴宇宙,宛如一幅褪色的卷轴,悄然收拢于时光幽暗的折痕之中。
原来童年并非消逝于光阴长河,而是深埋于我们足下。只是大地深处曾经温热的泥泞,如今已被冠以“文明”的坚硬铠甲彻底覆盖。老槐无言伫立,见证着树下再无一寸泥巴王国的疆土。独立于此,一句古老箴言蓦然撞击心壁:“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在岁月湍流中跋涉愈久,灵魂深处便愈渴望俯身,触摸生命启程时那最温软朴素的根柢。生命本是从混沌泥土中挣扎站立的奇迹,而我们沾满泥浆肆意奔跑的童年,正是对这宇宙奇迹最初、最本真的庆祝与生命确认。
泥巴,是童年画卷最深沉的底色。它无言托举起贫瘠时光里沉甸甸的欢乐,默默滋养着我们灵魂深处盘曲的根须。它包容了辘辘饥肠的虚空,也慷慨承受了嬉笑怒骂的重量。那泥巴王国里的烂漫光阴,虽已沉入记忆幽深的河床,却在生命岩层中默默沉积,发酵为滋养灵魂的沃壤。那被水泥无情封存的泥土,其实早已在血脉深处悄然生根,蔓延成坚韧的根脉——童年赋予我们最珍贵的行囊,并非物质的丰盈,而恰恰是在泥泞中依然能向天大笑,于贫瘠荒漠里亲手创造精神绿洲的不朽伟力。
这伟力从未老去,它只是静默蛰伏,等待着某一天我们俯下身来,重新辨认出自己骨血里那永远无法拂拭的泥土印记——那是生命源初的胎记,亦是灵魂归途上永不熄灭的微光。纵使现代文明的喧嚣如潮水般淹没感官,那源自大地的深沉气息,早已化为血脉中奔涌的密码。无论尘世如何流转更迭,泥土深处那缕古老而温厚的芬芳,永远是灵魂漂泊后最深的渴念与最终极的乡愁。它静默地存在于每一次对生命源头的回望里,提醒我们:所有绚烂的文明高塔,其根基永远深扎于被遗忘的、温润的泥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