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葬那日,1999年4月16日,暴雨如注。
天仿如一块浸透的灰布,沉重地往下压。雨水不是落,而是泼,是倒,是天地间一道白茫茫的瀑布,轰鸣着砸在父亲骨灰盒的防雨罩上,砸在新翻的黄土上,也砸在送葬人低垂的头上、肩上,把孝衣孝帽紧紧粘在皮肉上,冰冷刺骨。黄土瞬间化作泥浆,粘稠得拔不动脚。抬棂的汉子们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陷在泥泞里。那口黑沉的骨灰盒在浑浊的泥水中艰难地浮沉,如同父亲一生在贫病与离散中挣扎的缩影。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模糊的视线里,那根悬在记忆门后的、光滑而冰冷的竹条,又在雨中无声地浮现。它曾是父亲手中挥舞的律法,每一次破空而下,都在我幼嫩的皮肉上刻下灼痛的训诫。他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如同信奉这倾盆大雨是天地间某种不可违逆的秩序。如今,这最后的“秩序”正粗暴地打在他自己的坟墓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雨水敲击墓碑的声音,竟诡异地与当年竹条抽在我身上的噼啪声重合,在漫天水幕中反复回响。
父亲的一生,何尝不是在更大的“暴雨”里浮沉?他曾是祖父祖母捧在手心的宝,五岁开蒙,私塾的墨香里寄托着门楣光耀的厚望。可八岁那年,祖母猝然离世,天塌了一角。祖父续弦,新生的三叔成了掌中明珠,父亲与二叔则成了角落里无人顾惜的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祖父竟将他当作一件旧物般,送给了别人。命运这瓢冷水,浇灭了他仅存的暖意,也熬垮了他单薄的身子骨,留下个“病秧子”的烙印,伴随终生。“再苦再难,都要把你们养在眼前,绝不能送人。”多年后他这句低语,裹挟着被抛弃者彻骨的寒凉,成为我心头一道永不结痂的伤。这“送人”的恐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时刻提醒着我,或许正是他日后严苛近乎酷烈的根源——他怕,怕我们不成器,怕我们重蹈他那被轻易“送”掉的覆辙。
贫瘠的土地养不活繁茂的花。十一个孩子,竟有五个在七八岁的稚嫩年纪便无声无息地凋零了。父亲那时自身难保,瘦骨嶙峋,被病痛折磨得气息奄奄,端屎倒尿的琐碎多由母亲操持。但他并非缺席的父亲。他用另一种方式死死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如同在暴雨中死死撑住一方漏雨的屋顶。他用沉默、用竹条、更用那些铿锵如铁的训诫:“穷不折志,富莫张狂”“踏踏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人有骨气鬼都怕”……这些话语,是他用尽力气在泥泞中为我们钉下的界桩,是风雨飘摇中他唯一能递出的、赖以立足的船桨。他认定,唯有让我们的骨头里先长出这“规矩”和“骨气”,才能在将来更大的世间风雨中站直了,不至于像他幼年那般轻易就被冲散、被遗弃。
雨水冰冷,冲刷着记忆的堤岸,也冲开一道深埋的旧痕。那枚金黄的梨,小伙伴偷偷塞来的“甜蜜诱惑”,被我藏在书包深处带回家,如同怀揣一个巨大的秘密。刚踏进家门,父亲鹰隼般的目光便瞬间攫住了我的不安。“哪里来的?”声音低沉,裹着雷霆将至的压抑。那个年代,清贫得容不下孩子的零嘴,这枚梨的来路昭然若揭。我嗫嚅着,谎言在舌尖打转。“他、他、他们给的!”话音未落,父亲已“唰”地从门后抽出那根细长的竹条,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小时偷针,大则偷银!”竹条撕裂空气,也撕裂皮肉,哀嚎声与刺耳的雨声混在一起。臀上绽开的血痕,是耻辱,更是烙印。
这烙印灼痛未消。小伙伴们又招呼着去偷生产队的香瓜。那瓜田飘来的甜香,是诱人的蛇信。我跟着走,脚步迟疑。行至半途,臀上那尚未结痂的伤口在记忆里猛地灼燃起来,那痛楚比瓜香更真切。在小伙伴们不解的哄笑和嘘声中,我像个逃兵,独自转身,一步步走回暴雨初歇的寂静里。后来,那几个当初哄笑的声音,果真一次次消失在通往拘留所和看守所的路途上。父亲那顿在旁人看来不近人情的毒打,那根在暴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竹条,竟在人生混沌的岔路口,为我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警戒线,硬生生将我从那条滑向深渊的泥泞小道上拽了回来。
骨灰盒终于沉沉落定在湿漉漉的墓穴里。泥水迅速涌向墓穴四周的缝隙,像无数冰冷的手在拉扯。就在盖板即将覆盖父亲容颜的最后一瞬,我想起他离世前的那个正午。气息奄奄的他,执拗地让我掩紧房门,隔绝了屋外的一切声响。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从枕下极其珍重地摸出一个小红布包。他吃力地拂去布包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在开启一个关乎性命的秘密。里面,竟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入党申请书》《入党通知书》和一张一九五九年的《选民证》。纸页早已泛黄,边缘却一丝不苟,平整得如同从未受过时光的揉搓,郑重得像供奉着整个生命的信仰。“你要保管好,不要弄丢了。”他声音微弱,字字却如刻入金石。那一刻,斗室之内,天高地迥。父亲嶙峋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陡然拔高,那红布包裹的,哪里仅仅是几张旧纸?分明是他一生未曾言说、却深植骨髓的尊严与持守——纵使卑微如尘,被命运的风雨反复击打,也要活出“人”的方正与信诺。这份沉默的交付,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部无字法典,比任何竹条的训诫都更沉重。
冰冷的铁锹开始挥动,湿重的泥土塞在墓穴的缝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泥土混合着雨水,迅速覆盖了那方小小的红布所象征的、父亲竭尽全力维护了一生的体面与尊严。暴雨依旧疯狂地倾泻,冲刷着父亲的坟茔,也冲刷着送葬人脸上的泥泞和泪水。
父亲走了。他信奉了一生的“棍棒之法”,连同那根曾悬于我童年的竹条,终究在这滔天葬雨里,朽烂成泥,归于尘土。然而,当我在世间庞杂的洪流中跋涉,在规则与人情的迷宫里穿行,那些由竹条与训诫刻下的印记,那些在匮乏中磨砺出的骨气,那些对公理近乎迂阔的持守,却如同被这滂沱雨水冲刷后露出的坚硬基石,成为我辨认方向、立身处世最隐秘的坐标。父亲的严苛,源于他被粗暴对待后,对失序的恐惧;他的“规矩”,是他用血泪为子女在风雨人间摸索出的一条可能通向安稳的小径。
葬雨渐歇,天地间只余下单调的、泥土落下的噗噗声。新坟垒起,湿漉漉的黄土堆在眼前。那根竹条朽烂了,父亲信奉的古老法则在雨水中消融。可我知道,他一生挣扎于时代和命运的暴雨,最终又以一场真正的暴雨告别。雨水渗入坟茔,或许也将那些沉默的训诫、那些未曾言说的爱与恐惧、那些深埋的尊严与持守,无声地浸润到大地深处。从此,我脚下的土地,便有了父亲沉甸甸的魂灵。他给予我的,不是遮风挡雨的伞,而是骨头里那点被暴雨反复冲刷后、愈发坚硬的钙质。这钙质,支撑我在每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努力站直了,如同他墓碑上那个沉默的、被雨水反复冲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