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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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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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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墨香里的千年回响

芒种时节的兰渚山,风里带着几分燥气,热得人心里发慌。我和妻子跟着胡李伉俪来到了兰亭故里,那太阳正毒辣辣地晒着,满山的翠竹都像是被晒蔫了似的,没精打采的。我们一路走得脚底发烫,穿过一条曲折的林荫小道,便急急忙忙闪躲到兰亭书法博物馆里。这博物馆虽说是典型的现代建筑,钢筋水泥撑起来的架子,玻璃幕墙闪烁着光,可里头却藏着千年的墨香,让人一进去就感觉清凉。

偌大的馆里头静悄悄的,光线被置办得恰到好处,只在展品上温柔地洒着。游客们也不老少,来来往往,都自觉的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那些沉睡已久的字画。走着走着,我突然被一块素净的展板给吸引住了——“曦之行迹”。那上面,几个地名用墨线串连起来:琅琊、建康、临川、武昌、会稽,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我家乡武昌。这五个地名,就像五个火红的印章,烙在了王羲之短短五十九年的人生履历之上。

我盯着“琅琊”两个字,思绪一下子飘到了西晋末年。那时候,天下大乱,北方的人们纷纷往南逃,王羲之一家也在其中。少年王羲之,在那颠沛流离的路上,第一次看到了破碎的山河,尝到了流离失所的滋味。可家里头的墨香,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叔父王廙的笔锋像把刀,一下一下地刻进了他的心底。卫夫人的《笔阵图》,更是像一股清泉,浇灌了他几近干涸的心田。他着了迷似的,手指头在空中、在衣服上、在一切能画的地方比划着,好像那些线条能帮他挡住乱世的风雨。琅琊的老家虽然成了远方的烽火,可他手里的笔,却在他心里慢慢勾勒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也属于世人的新世界。

到了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那可是一个繁华的都市,王家子弟的袍子在乌衣巷口、朱雀桥边飘来飘去。王羲之的才华就像一面新磨的镜子,亮得让建康人没法忽视,名声也越来越大。于是,王羲之当上了官,秘书郎、江州刺史,最后居然还做了将军。可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从来就没把他心里那片干净的地儿给污染。一有空,他就把官帽摘了,一个人躲到安静的房间里,对着白纸挥笔。墨池就像个深潭,映着他专注的脸。他一提笔,就好像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只有笔尖和纸摩擦的沙沙声响,像是春天的蚕啃食桑叶,是这世上最素净的声音。建康的热闹与权力,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只有笔下的墨迹,才是他灵魂的家。

可能就是因为这份清醒,他后来才有了“临川之请”。他想找一个更清静的地方,好让心里那颗躁动不安的书法魂有个安身之处。这便是临川,也就是现在的江西抚州。临川的山水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山清水秀,林木幽深。他当郡守的时候,也没闲着,传说城东有个池子,他天天在那里洗笔。日子久了,那池水都染上了墨色。这墨池,不光是勤快的证明,更是他心里在尘世和艺术之间反复打磨的象征。在临川的那些年,他的字少了建康时候的华丽和拘谨,变得像深潭里的水一样,沉静、内敛,藏着说不尽的韵味。每一笔,都像是从山水里汲取了灵气,透露出一种“中和”之美——刚强而不凶狠,柔和而不软弱,这正是他书法达到炉火纯青的关键。

他在武昌的那段军旅生涯,是他人生里一段特别的插曲。咸康年间,他当过荆、豫等州的军事长官,就驻扎在武昌,也就是今天的武汉。想象一下,这位以清雅出名的书法家,穿着军装,站在黄鹤楼上,望着滚滚长江和广袤的荆楚大地,心里该是啥滋味?战鼓和号角,是不是也激起了他心里不一样的波澜?这壮阔的江山,肯定也流进了他的血和笔里。看他后来的字,尤其是行草,那变化莫测、大气磅礴的气势,就像长江与汉水奔腾的波涛,带着楚地的豪迈。武昌的风浪,给他的笔墨注入了一股雄浑的力量,让他的艺术境界在飘逸之外,又添了几分厚重。

最后,命运的线把他牵引到了会稽,这便是今天的绍兴。永和七年,他当上了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会稽的山水,温润秀美,接纳了这位历经世事、灵魂却越来越纯粹的书法家。兰亭,这个兰渚山阴的普通地方,因为一场暮春时节的聚会而名垂千古。永和九年,上巳节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四十二位名士贤达坐在清流曲水边。酒杯随波逐流,大家诗酒唱和。酒意正浓时,贤士们一致推举王羲之给诗集作序。他凝神静气,铺开蚕茧纸,拿起鼠须笔。酒意和诗情在心里翻腾,半生的风云、一生的悲喜,都在笔下流淌。于是,那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就像神龙破壁而出,震撼了世界!笔锋像鹤嘴啄水,轻轻一点,却在纸上留下永恒的波纹;墨迹像烟云舒卷,缭绕不散,承载着宇宙间最细微的呼吸和心跳。二十个“之”字,无一相同,就像一群白鹤在蓝天上飞翔,各有各的姿态。这一刻,书法不再是技艺的炫耀,而是生命和天地精神的交融,是灵魂在笔墨间找到的终极自由与和谐。兰亭一序,成就了会稽,也成就了王羲之生命之巅峰。

从博物馆的凉爽里出来,又踏入兰亭公园的浓荫。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径往前走,草木幽深,溪水清冽。鹅池边,几只白鹅伸长脖子向天歌唱,好像还在延续旧主的风韵。流觞亭前,曲水依旧潺潺,只是酒杯不再,只有游客的欢声笑语点缀着空旷。御碑亭里,康熙大帝手摹的《兰亭序》巨碑高高矗立,帝王的笔力虽然追求神韵,但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匠气和刻意。真正的神品,早就在这时光的烈火中涅槃飞升了。

走到书法博物馆的一个角落,我再次停下来看那幅楹联:“笔墨留声遗万代,风流艺海看今朝。”墨迹酣畅淋漓,就像金石镌刻。我盯着“曦之行迹”图上那串简单的地名——琅琊的启蒙,建康的淬炼,临川的沉淀,武昌的壮阔,会稽的辉煌和终结。五十九哥春夏秋冬,在历史长河中不过一瞬,但这段短暂的旅程所创造的伟大身影,却像兰亭的竹子一样,历经千年风雨,愈发青翠挺拔。他笔下那流转不息的气韵,早已超越了纸张和碑石的限制,化作华夏血脉里奔腾不息的文化基因。那些消散的墨迹,比刻在石碑上的诏令更接近永恒。

暮色渐浓,兰亭的竹影被拉得细长。我们一行人慢慢走着,好像不忍心打扰这片土地沉睡的千年旧梦。博导胡先生低声说,王右军晚年曾在父母墓前发誓不再出仕,言辞恳切,心意昭昭。想来他最终在会稽的山水间找到的,不仅是一个肉身的归宿,更是一个灵魂得以彻底安放、在笔墨的宇宙中自由遨游的无垠之境。兰亭的曲水,带走了永和九年的春光,却带不走那场雅集注入中华魂魄的永恒风流。羲之往矣,然笔墨留声,万代之下,犹闻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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