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偶然刷到一个短视频,标题煞是引人注目:“用人文精神重新滋养自己。”初听这话,颇为新奇,细品之后,感觉它宛如一块滚烫的烙铁,直直地压在胸口。我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窗外的老槐树在入梅后的暴雨中正簌簌地飘落着叶子,一片泛黄的叶子恰好粘在书房的纱窗上,竟与我年轻时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叶书签惊人的相似。
退休四年了,原以为自己早已把生活悟透彻了,也自以为赋闲后的日子云淡风轻。清晨起床编辑文友的新帖,午后打一段太极拳,傍晚写一篇散文或是准备第二天的公众号文章。朋友们说我“通透”,笔友们夸我“厉害”,圈里圈外都说我“是那个事儿”。然而近来这“通透”二字,却像一根鱼刺哽在我的喉咙里——那些我点头称是的道理,那些看似豁达的接受,不过是岁月磨出的厚茧,紧紧包裹着心底仍在悸动的疑惑。
“人文精神”“重新”“滋养”,这三个词在大脑沟回里反复打转,不知不觉中,竟然品出了一丝苦涩。所谓人文精神,或许就是教我们活出“人”的模样;所谓重新滋养,倒像是要将年逾花甲的自己投入熔炉里进行一次再造。这种念头的浮现,令我想起了老家村头的那个铁匠铺,通红的铁块在砧台上反复锤打,火星四溅中渐渐显出镰刀或是斧头的轮廓。
于是,我有了尝一尝这“回炉”滋味的念头。
头一茬理所当然的是重读《红楼梦》。年轻时读它,满眼都是宝黛痴缠,凤姐泼辣,宝玉摔玉时我还情不自禁地跟着拭泪。如今捧着泛黄的名著,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却从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瞥见了鸳鸯塞给她的粗布包袱——里头挤着各房姑娘省下的糕饼。那些精致糕点在粗布里挨挨挤挤,恰如朱门里漏出的微光。读到“巧姐儿抱着柚子玩耍”,突然记起自己做派出所民警时,曾把收缴的无主轴承送给门卫老孙的孙子做车轱辘玩。当时还自鸣得意于这种“体恤”,现在想来,那份居高临下的“施舍”,远不及鸳鸯不着痕迹的体贴。
书页间飘落出一张旧照,是四十年前在黄山拍的。刚参加工作的我穿着崭新的确良白衬衫,立于迎客松前意气风发。照片背面“会当凌绝顶”的碳素钢笔字已晕成墨团。今春再登黄山,挤在缆车里听见年轻人说“上山不如看纪录片”,竟不知自己是在苦笑还是在哀叹。在光明顶等日出时遇见一位约莫70岁的卖茶叶蛋的老婆婆,满脸皱纹里嵌着山风刮出的黑痕。她说她每天背五十斤竹篓上下山,还说“比不得你们坐轿子的”。捏着滚烫的茶叶蛋,我突然想起当年在所长办公室训斥新警“呆板”的自己,耳根灼得比初升的朝阳还要红。
重新滋养自己,竟要从揭伤疤开始。于抽屉深处,我翻出一份发黄的检讨书,那是因工作不到位被领导责令反省的。最末一页泪渍晕开了钢笔字的撇和捺,如今再看,忽然看清了藏在激愤底色的恐惧——怕重蹈覆辙,便把焦虑化成鞭子抽打自己。这发现让我连夜给旧时的自己写了封信,信笺上画了一只蜗牛与一只飞鸟,附言是:“慢慢走,比较快。”
老伴笑我近一段时间魔怔了。那天去菜场买菜,为两毛钱与小贩争得脸红脖子粗,回家后我却对着《论语》“君子喻于义”的句子出神。她全然不知我正在把墨字嚼碎了又咽下,如同当年在派出所宿舍啃读《警务手册》,现如今要啃的是怎么样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那天我路过南望山小学,听见童声诵读“人之初,性本善”,竟在墙根听了半个时辰。于是,第二天我给孩子们扛去了一箱旧娃娃书,校门口的保安警惕性特别高,扯着嗓子驱赶:“收废品的,走西北门啊!”这场误会倒让我欣然——原来行善也会碰壁,这才是活色生香的人间。
夏至那天整理旧物,搪瓷缸底压着张1983年的奖状。大红的字褪成了浅黄色。当年因超额完成任务受到表彰,此刻摩挲着烫金的“模范”二字,指尖竟然微微发颤。于是到微信群里去转发“激情燃烧的岁月”,我首次坦言当年数字有水分。沉寂半晌,时任所长的老叶发来语音:“算你诚实...那数据我们早看破了!”其他老友们隔着屏幕“起哄”不住气地“咯咯咯”地笑着。
其实,最难的“回炉”是直面镜中人。浴室镜中映着我后背的褐色斑痕,细看特像一张扭曲的人脸。突然记起父亲临终时,我以“工作忙任务重”为由未能给老人家送终。当年自诩是“尽忠职守”,如今才懂那其实是怯懦——害怕父亲在眼前永久消逝。有了这番顿悟,我急忙赶到“九峰花园”,在荒草丛生的坟前给父亲烧纸,磕头,絮叨。护陵的本姓兄弟路过时我给他递了一支烟,他呛咳着说起我父亲抽自卷烟的模样,活灵活现。烟灰簌簌落在坟头,恍如父亲当年弹烟锅的姿态。
重新滋养自己,绝非是往脸上贴金,而是将自己锈蚀的灵魂浸入酸液里。三个月前给《老年世界》杂志社投稿后石沉大海,我忽然懂了李白“但愿长醉不愿醒”的那缕苍凉。回家后我打开书房,独自开了一瓶珍藏已久的飞天茅台,猛吞了一口只咂出无以言状的苦涩。夜半时分,我拿起一个孙辈遗弃的可乐罐,仰头灌尽了剩下的碳酸饮料——那甜腻滋味,竟然比陈年佳酿更贴近“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本意。
前些日子整理书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露出往日批注:“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年挥就的豪言壮语,此刻读来竟成了黑色幽默。保尔·柯察金怎会料到,我们这代人的“钢铁意志”,许是退休后某个清晨,对镜拔掉鬓角的白发时的哑然一笑。
窗外,白色的栀子花将要谢幕。我提笔给四十年前的自己写了一封信:“光头先生,所谓通透,无非是坦承永在学步...”未及收尾,电话铃声乍响。老伴在厨房里召唤我:“藕汤煨好了,快过来趁热喝。”
我摘下老花镜擦拭镜片。回炉的火候,此刻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