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以为东坡先生乃天生乐天派,其实细究其一生踪迹,他何尝不是被命运反复摔打,在孤苦泥泞中挣扎着开出一朵旷达的花呢。贬谪的文书如寒鸦,一次又一次衔来愁苦,啃噬着他的心肠。他不过是把那些苦难默默咽下,转身在人间烟火、林间草木与字里行间,为自己熬煮一付又一付活下去、且要活得有滋还有味的药剂。
初到黄州,天地苍茫,心绪如惊弓之鸟。人困于方寸之地,味蕾却可飞越江湖山川。那时的黄州猪肉价贱,富贵人家不屑一顾,贫寒者而又不得其法。苏轼却在灶膛前弯下腰来,洗净肉块,添些清水,引燃灶下杂草,任凭火苗温柔地舔舐砂锅,文火慢炖。如丝如缕的肉香,固执地穿透着他人生的失意与处境的荒凉,在陋巷间悠然弥散。一碗煨得酥烂、饱吸人间温热的猪肉下肚,他居然生出了几分豪气,提笔写下“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烟火升腾处,再深的惶惑也能被溶解,于瞬间化作腹中踏踏实实的暖意。当后来他被远逐到瘴疠横行的惠州时,他依然不肯向苦难低头。无钱更无势,便寻些官宦人家不屑的羊脊骨。煮熟,淋酒,撒盐,置于火上耐心炙烤,直至肉梢焦嫩。他竟从那贫瘠的骨头上咂摸出螃蟹的鲜味。五味杂陈本是人生底色,他却硬生生将酸甜苦辣麻压入心底,在唇齿之间绽放出幸福的滋味。人间烟火,是凡俗肉身对抗虚无最朴素、也最坚韧的盔甲。
倘若烟火是腹中的慰藉,那么天地间的风物,便是他疗愈灵魂的良药。余光中先生曾说,若选一位古人同游,非东坡莫属。因他眼中万物,皆能化作滋养心魂的风景。花落残红,常人皆叹春光将尽,他却独喜枝头新结的青杏;柳絮纷飞,旁人多愁春归无痕,他却高歌“天涯何处无芳草”,尽显生机无限。一丘一壑,一溪一水,在他眼中皆是鲜活的生命景致。
在黄州期间,他常携酒独行。或摄衣攀上崖顶,长啸一声,吐尽胸中块垒;或漫步阡陌,只为细看一株墙头野花倔强盛放。兴致来时,袖笼几枚石弹子,邀人江边投击水面,看石片轻盈滑行,谁人滑得更远,便赢得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路边凉亭歇脚,必要人讲个鬼怪故事,若对方推说没有,他便央求:“姑妄言之也好。”那黄州赤壁,更是他百去不厌的所在。断崖千尺,惊涛拍岸,他有时会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泛舟,停下桨来,悠闲地眺望远方,聆听涛声,欣赏那苍翠的山色。兴致尽了,归途中还会俯身沙滩,捡起那些温润如玉、颜色各异的卵石。将这些石子放在古铜盆中,用清水滋养,它们竟也散发出别样的光彩。毛姆曾言,一个人若能观察落叶、鲜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便不能奈他何。苏轼就是这样,用目光拥抱天地间一切可见之美,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掌中石砾、脚下野草,一次次将自己从晦暗的深渊拉回到泛光的人间。风雨亦是风景,失意终成过往,当人向草木低语,与山水对话,心便有了无尽的安放之所。
若说烟火与风景是外求的慰藉,那么书卷,便是他随身携带的、最坚固的一座灵魂避难所。苏辙深知兄长,曾言:“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字构筑的园囿,足以抵挡世间风雨。当乌台诗案的阴影笼罩黄州,他如笼中困兽,为命运的无常惊惶,为人情的凉薄凄惶。挣脱之法,便是沉入书海。每夜挑灯,直至三更鼓响。初时读佛经以纾解烦闷,继而浸淫史册,在《汉书》的古今对照里寻求一丝现实的慰藉。苏轼钻研《论语》,撰写《易传》,在文字的海洋里寻得精神的寄托,仿佛找到了攀爬的藤蔓,让灵魂得以在困境中向上攀升。
及至被放逐到海南那蛮荒瘴疠之地,更是将陶渊明、柳宗元的诗文集视作不离不弃的故友。每读一遍,那盘踞心头的苦闷便似冰雪消融几分。他甚至还化用李白诗句来自我解嘲:“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纵然身处食鼠蝠、嚼蜈蚣的异域,自己骨瘦如柴,仍能笑对苏辙:“你我清瘦至此,倒似两位仙人,正好乘黄鹤归乡了!”世间文字自有千钧之力,字词成句,句章成篇,其中蕴藏的疗愈能量,足以支撑起一个濒临倾覆的灵魂。闭门即深山,开卷即净土。当现实的风霜过于凛冽,书页间自有广厦万千,足以安顿一颗飘摇的心。
苏轼在《又答王庠书》里提到:“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的烦恼多得数不清,书中的解药就像繁星一样多。叶嘉莹先生慧眼如炬,曾将李白与苏轼并列为诗列仙班者。李白是“仙而人者”,以其天纵之才游戏人间;苏轼则是“人而仙者”,他与我们一样,日日咀嚼着为人的烦恼与痛苦,却能凭借一份超然的旷观,从泥淖中挣脱,在尘世间觅得精神的飞升。
我们终究难以企及李白的谪仙之姿,却可追随苏轼那凡俗中开出的智慧之花。人生实苦,与其耗尽心力取悦他人,不如学会如何妥帖地取悦自己。在烟火气中满足口腹之欲,在自然风景中颐养双眼,在书卷中触碰灵魂——这并非消极的逃避,而是面对人生难苦的积极自救。为自己营造一场精神的盛宴,在命运的逼仄处开凿出一方自在的洞天,才是这漫长而艰辛的人间旅程里,最值得修持的功课。毕竟,人这一生,哄自己开心,才是最紧要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