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四最终还是婉拒了同赴坝上避暑的邀约。几番踌躇之后,他道出的理由虽婉转却分明:“我接受不了北方的羊膻味。”最终,他与我分道扬镳,选择了鄂西恩施的碧水青峰去消夏。电话那头的轻描淡写,像一片羽毛从我心头掠过,可那“羊膻味”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又沉甸甸地落在心底。如一道无形的藩篱,轻而易举地将塞北丰饶的滋味版图圈禁在单一而令人却步的气息之中。阿四的舌尖,就这样提前为察哈尔首府张家口定了调。
这定调,委实是一桩憾事。张家口饮食之丰,何尝囿于牛羊?这里分明是一座大地慷慨陈列的味觉博物馆。仅就桥东区银座一隅,“武汉热干面”的招牌赫然入目,芝麻酱的浓香霸道地切割着北地的徐风;99街区里,“沪上阿姨”“霸蛮常德米粉”“川渝颂”“半天妖”的LED标识不住气地闪闪烁烁,江南、华南、西南的软糯、甜香与香辣在塞外的空气中尽情晕染。味觉的边界其实早已模糊抑或消融。我虽嗜食羊腰子那浓烈奔放的野性气息,却也未曾料到,自己最终竟被一盘最素朴的绿意——张家口水煮毛豆,完成了一场润物无声的征服。
那天傍晚,赤城寒谷温泉洗尽了十数日的舟车劳顿,令我通体舒泰,连毛孔都仿佛在呼吸着塞上清凉的晚风。亥时时分,随友人踱入烟火缭绕的“刘探长烧烤”店。喧嚣的人声、炭火的噼啪、油脂滴落的嗞嗞声响,交织成夏夜最生动的交响乐。烟雾袅绕中,一碟翠色逼人的毛豆突兀地置于烤炉顶头,虽格格不入,却清新夺目。我疑窦顿生,脱口而出:“毛豆……也能烤么?”话未落地,伶俐的服务员冲我眼角含笑:“先生,这毛豆直接吃就好哩!”
信疑参半间,我用筷子夹起了一枚。豆荚饱满紧实,碧绿如油玉,还带着刚离水的润泽。齿尖轻叩,温热的豆荚应声而开,清鲜圆润的豆米顺溜落入舌尖。那盐味淡到若有若无,恰似塞上晚风掠过草尖的清爽。咀嚼几下,一股田野的清气便在齿颊间升腾而起:青草初刈的气息,晨露浸润泥土的芬芳,旋即化作悠长、裹挟着丝丝甜意的回甘——朴素至此,竟蕴藏了一缕直抵心脾的魔力!
它迥异于江南毛豆的浓墨重彩:南方的毛豆一般用冷水熬煮,出锅后要与椒、姜、蒜、生抽、香醋、香油诸般香辛料厮混,味道喧闹火烈,个中滋味全在豆外;而塞上毛豆奉行极简之道:先盐水浸润,再沸水洗礼,后剪去尖角便磊落登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像极了塞上人的直白、爽利与坦荡。
近一个月的塞上时光,清凉如饮山泉,滤尽江城溽暑。前日偕老伴乘智能和谐号抵达武汉站,车门一开,蒸笼般的暑气劈面而来。于顷刻间,铁锅炖肉的醇香、炭烤羊腰的膻烈在记忆的海洋里横冲直撞,可盘踞大脑沟回最深处的,却是那碟碧玉般的水煮毛豆。它不声不响,以最纯净姿态占据记忆的高位。
于是,阿四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帘:若那夜他也在座,面对这碟翠生生的毛豆,是否会疑惑丛生呢?他能否品出素面朝天背后塞上风土的真味?张家口之味,岂止羊膻?它分明是燕赵大地慷慨的味觉博览:江南精巧、北国豪迈,尽纳一碟。那清水毛豆,恰如一曲清越竹笛——不争不抢,只以本真之味,倾诉烈日晒透仍留一寸凉意的风,劲风吹拂永葆丝丝柔软的韧。
世间至味,常隐于至简。清水煮豆,盐粒作伴,其实足矣。大道至简,大味至淡。我琢磨着再邀阿四,以豆为媒,让这一抹青翠化作他味觉通关文牒,为他推开被羊膻味偏见遮蔽的、通往更广阔塞上风情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