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驿记

岁次乙巳，时值季夏，余偕张、袁、唐三子，薄游下花园，专谒鸡鸣古驿。历赴张垣十度，皆驰骋草原，今始得近驿而叩。是日重云蔽午，暑气潜消，清风徐来，烦襟尽涤。乃赁车驾，随导者赵生入城。

昧爽至瓮城。赵生取鱼钥启牡，铿然作响，若破幽梦。门洞阴凉，凉飔骤起，拂面如秋。抚垣墙，三合土中杂碎陶，硌掌若砺。张子俯察辙痕，赵生拊掌笑曰：“此左文襄西征炮车所遗，深可寸许。”

循马道登陴，磴级盘纡。及雉堞，全城在目：方罫如枰，院落若星。西北杰阁巍然，贺氏宅也，慈禧西狩曾驻跸焉。李子推镜，口诵“庚子八月望日”，历历如昨。

“鸿禧”门额，金漆尽蚀。逾尺余高阈，阴凉浸袜。正厅孤檩结网，西窗核桃镂葡萄松鼠纹，曦光透棂，影落方砖，黯若鼠形。李子以烛照之，鼠须宛然。壁间垩下隐现“勤王”二字，戍卒煤痕，今成史籀。

驿丞署内，惟存算盘，枣木油亮。赵生命拨之，珠声铮铮，若铁骑踏冰。展册录光绪廿三年支银十八两、刍秣七两五钱。后院石井，辘轳棕索黝黑。余转之，瓮声空远。赵生云去岁修井得铜铃，更人遗物也。井槛绳沟深寸，数百年所磨，令人起“井渫不食”之叹。

泰山庙戏台，螭吻缺角，楹联黯存：“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丹青剥蚀，子龙枪缨一点黯红，若凝旧血。张子高唱梆子，声振梁尘，栖燕惊飞。庙后断碑卧草，残字“驿马倒毙，蠲免钱粮”，康熙蠲赋碑也。阴刻驿户姓名，今其后裔或营逆旅、或鬻杏脯，不复知先人勒石事。

晡时复登城。云隙泻金，雉堞浮光。远灯如萤，与古道叠影。赵生指洼泽曰：“故校场，今艺菽粟。”残谯楼有枸杞裂砖而出。张子撷红实投茶瓯，请余品史味。凭堞啜饮，暝色四合。

归途，赵生出黄照一帧。缊袍数辈立贺氏门前，其曾大父为末驿卒，时在民国十七年冬。及归，庭中老梨落叶，一片入盏，叶脉如驿路纵横。主人言此树光绪间植，去岁犹结实。夜闻铁马叮咚，梦驿骑策骢，蹄声嘚嘚，惊寤时东方既白。院外杏干吆喝声悠长，与百年招徕声气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