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九月了,江城武汉仍被热浪裹挟着。窗外的梧桐叶纹丝不动,蝉声却一阵接一阵地炸响,仿佛要将最后的生命力尽数倾泻在这燠热的空气中。妻子在收拾家什时忽然对我说:“9月4日是二姐的七十寿辰,不如陪他们去临近的长沙走走,太远了她容易晕车?”我晓得她与她二姐的情谊,那是岁月熬成的浓汤,愈久愈醇厚。于是,我立刻应允了。
二姐与二姐夫登车时,脸上竟浮出了年少人才有的光彩。二姐穿一件渐变色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竟有些晃眼。二姐夫则提着两个简易行李包,身材瘦小虽缓,脊背却挺得笔直。他们并肩而立,俨然两棵并肩生长了半个世纪的老树,根系早已在交错缠绕,分不清彼此了。
到湖南的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们前往韶山冲。路两旁稻田正绿得汹涌,远处山峦起伏,如同大地舒缓的呼吸。透过后视镜,我瞥见二姐靠在车窗上,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她在看风景,还是在追忆逝去的年华。
导游小庞是个高大的韶山姑娘,皮肤微黑,声音却清亮。她讲解时不急不缓,既说历史大事,也讲生活琐屑,将伟人的形象勾勒得血肉丰满。她说起郭沫若参观故居时的一句感叹:“毛主席少年游池塘,青年游湘江,老年还畅游长江。”
不知怎的,我脱口接过话茬:“那可是越游越宽广了。”
小庞眼睛一亮,冲我一笑:“先生这话接得妙,人生可不就是越游越宽阔么?”
二姐忽然转过头来,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轻轻握住二姐夫的手,二姐夫会意地点头,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妻为什么要安排这趟旅行。
少年游池塘,不过是家门口的一方水塘罢了。池水或许浑浊,却足以映照出一个少年最初的梦想。他蹲在水边,看蝌蚪扭动黑黢黢的身子,看蜻蜓点水而过,留下圈圈涟漪。那时的世界,不过是池塘这边到那边的距离,却已经觉得广阔无垠。
我想起二姐曾说,初中毕业后她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下放到应城农村,村头也有个池塘。夏天的傍晚,她常蹲在塘边洗衣,看着水面上的夕阳碎成千万片金鳞,心里想着遥远的将来。那时她觉得,能走到镇上去,便是天大的远行了。
“池塘再小,对那时的我们来说,也是大海。”二姐忽然开口,仿佛看穿了几个同行人的思想。
小庞点头称是,继续讲述着少年如何从池塘游起,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水域。而我们则跟着她的讲解,穿过一处处老屋,触摸着斑驳的墙壁,仿佛能透过时光,看见那个在池塘边徘徊的少年。
青年游湘江,水面已开阔了许多。江水奔流,带着洞庭湖的潮气,裹着岳麓山的松香。青年跃入江中,不再是池中嬉戏,而是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湘江的波涛里,不仅映照着青年人的抱负,也倒映着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二姐夫忽然插话:“六三年,我曾经游过东湖。”我们都有些惊讶,从未听他说过这段往事。
“那时我刚刚十岁,在小洪山上小学。八月的武汉,热得像个蒸笼。我实在熬不住,就和几个同学跑到武大凌波门,脱了衣服跳了下去。”二姐夫说着,眼睛望着远处,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湖面很宽水很深,我使劲游了好半天,回头看,才离岸不过十几米。但那感觉,特别痛快。”
二姐浅笑着:“从来没听你说过呢,藏得蛮深呢。”
“那会儿还没认识你呢。”二姐夫回以莞尔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恍然间竟有几分青年人的神采。
在湘江的想象中,我忽然明白,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自己的“江湖时刻”——或许是离开家乡上山下乡的列车,或许是第一份工作的办公室,又或许是遇见那个决定携手一生的人的时刻。我们从池塘游入江河,开始接触真正的风浪,也开始真正认识自己的力量。
老年畅游长江,已是波澜壮阔。长江万里,浩浩荡荡,奔流入海不复回。老者立于江涛之中,非为证明什么,而是与天地交融,与自然对话。每一波浪头都载着往事,每一滴水珠都映照着光阴。至此,人生的境界已如江面般开阔,可容千帆竞渡,可纳百川归来。
参观完毕,我们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二姐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忽然说:“人生确实如游水,开始时只是在浅处如狗一般扑腾,熟练了才敢游向远方。”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看海吗?”二姐问二姐夫。
“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吓坏了,说海浪太大,不敢下去。”
“最后还不是被你拉下去了。”二姐笑道,“结果发现海水浮力大,反而比在江里湖里好游。”
是啊,我想,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广阔,直到真实的身临其境,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适应,更加厉害。从池塘到湘江,从湘江到长江,每一次边界的拓展,都带来新的自由。
小庞走过来,递给我们每人一韶山矿泉水,说:“几位叔叔阿姨累了吧?我们待会儿去下广场吧。”
二姐却问:“姑娘,你在韶山做导游多久了?”
“五年了。”小庞答道。
“喜欢这份工作吗?”
“特别喜欢。”小庞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每天都能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听他们各不相同的故事。虽然我人在韶山,但通过游客,我的世界其实特别大。”
我们都笑了。这姑娘未必读过多少哲学书籍,却深谙生活的真谛。
返回长沙的路上,二姐靠窗小憩。夕阳透过玻璃,为她的银发镶上了一层金边。我忽然想起妻说过,二姐年轻时经历颇多坎坷,遇到二姐夫后,两人相亲相爱,相伴已四十多年。她的人生,何尝不是从一个小池塘开始,历经江河,最终汇入宽阔江海?
“越游越宽阔”,不单指水域的扩大,更是心境的拓展。少年时,一方池塘便是全部世界;青年时,敢于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及至老年,与浩瀚江海融为一体,从容面对汹涌波涛。每一次边界的突破,都是对自我局限的超越。
车至宾馆,二姐醒了。她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长沙城,轻轻说:“这世界真大,七十岁了,还有这么多没看过的地方。”
二姐夫握住她的手:“明年,我们再去看海。”
我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人生的广阔,不在于去过多少地方,而在于始终保持一份充满稚气的好奇,以及对世界的热爱。池塘、湖泊、江河、海洋,不过是外在的标记;真正的宽阔,发生在内心之中。
是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尾鱼,从山涧游出,汇入溪流,融入江河,最终游向无边大海。海水咸涩却 buoyant,托举着我,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回头看,来路已然消失在蔚蓝之中,唯前方,水天相接处,曙光初现。
梦醒时分,窗外的长沙城正在晨曦中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们,还将继续游向更宽阔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