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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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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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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节短,藕丝长

六十四岁生辰前三日,我打开了母亲尘封了十二年的包裹,取出了那件她缝补过的旧棉袄,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出了神。秋光穿过纱窗,在补丁上洒下一圈一圈的斑驳光影,宛若时光的针脚仍在会意地走动。

记忆总是捉弄人。越是久远的事,越如昨日般清晰;反倒是今晨冲的咖啡,转眼便忘却了滋味。或许是真的应了母亲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老了,魂儿就老往从前跑。

一九七一年的冬来得格外匆忙。仲秋刚过,藕塘就凝结了一层薄冰,月光下泛着青瓷般的光泽。母亲在煤油灯下为我的10岁生日改制旧棉袄到深夜,针与线的穿梭唆唆有声,那声音细碎如春蚕啃叶。飞舞的棉絮沾在她的鬓角,分不清是絮花还是白发。

"你嘎嘎(外婆)后日来给你过十岁生辰。"母亲咬断线头时说,"明天你去田里挖支好藕,用铫子给她煨排骨,,她就喜欢喝那汤。"

生产队的藕田一望无际,却是我们这拨孩子的自有天地。我在田边褪去了母亲纳的布鞋,赤脚踩进冰碴里,那股沁骨的寒冷至今依然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淤泥在脚趾缝里咕噜作响,仿佛是大地在低语。两个时辰后,我终于获得了一支九孔整藕——胖乎乎的如婴孩的臂膀,末梢还带着嫩黄的尖芽。回家的路上,我将藕揣在怀中,以单薄体温焐着,犹如焐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外婆是踏着星光来的。刚迈进门槛,她就从粗蓝布包袱里取出个苹果,红红艳艳的像是从年画上剪下的,隐蔽地塞进我的“新”袄口袋里,生怕被旁人看见。那夜的灶塘格外温暖,铫子咕噜咕噜作响,藕香与“新”棉的日光味在屋内缠绵。外婆抿了一口汤,眼睛顿时弯成了一弯月牙:"这藕好,丝能拉三尺长,这是个好兆头。看来我外孙今后的路呀,一定能走得很远很远。"煤油灯将三代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地,似在上演一出温暖的皮影戏。

长山脚下的公交站牌漆色斑驳,红白相间的18路车每天从这里驶过八趟。它从驼子店开往汉阳门,又从大东门开往驼子店,那地方在我心中比月亮还要遥远。进过城的发小跟我说,城里的柏油路亮的晃眼,都能照见人影,而中山公园的旋转飞机比真鸟飞得还高。我的梦想清单用铅笔写在作业本背面,每一项都具体如算盘珠子:新棉袄(母亲已实现)、坐18路车、新书包、吃一个牛奶冰棒,喝一瓶二厂的果味汽水、成为三好学生,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直至多年后,方知真正的梦想原是说不清的——如同渴望"另一种生活",却道不明白那种生活的模样。

系红领巾那日,清风习习,红旗招展,戛地红旗的一角拂过我面颊,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这种对荣誉的珍视,如同一根无形的线,串起了我整个青春,甚至是整个人生。初穿警服那一刻,母亲激动得用袖口拭泪的动作,比任何誓言都更令人动容:"我儿成了人民警察,我成了警察的妈了。"然而,从警的危险,是退休之后才慢慢品出来的。还记得那个寒夜月光如霜,子弹擦耳而过,同行的老警察敏捷地将我拽至他身后:"你小子,不要命了!"那一幕至今仍留在我臂膀的记忆里,帮随着臂弯的酸痛。

警校的暗房是我私藏的桃花源。当同学们在操场练习擒敌拳时,我却用显影液勾勒着另一个世界——定影盆中渐现长江大桥轮廓,放大机镜头绽放出青春年华的负像。这种"守规的叛逆",其实早在我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埋下了种子。父母管教我的竹条每一次落下时,我都默数数字,如同完成一种庄严的仪式。而挨打后的夜晚,枕边或枕下总会出现几粒沙炒蚕豆或一块米花糖,让所有的疼痛都变成无比值得的代价。

进城读书的前夜,母亲在我行囊中塞了包屋檐下的土:"水土不服你就泡水喝,别忘了。"那天,母亲站在稻场边,身影被夕阳拉得纤长,"庄稼人的脊梁,要像扁担一样挺直了。"这句话成了我四十年从警生涯的压舱石。调解纠纷时,常想起父亲处理田间争水的智慧;面对诱惑时,耳畔总响起母亲退回挑货郎多给的钱时说的话:"吃了不该吃的,迟早要闹肚子。"

初见妻子那日,她辫梢的淡紫色玻璃丝在窗口的阳光下一晃一晃的。我留意到她填写入团志愿书时,特意将"职业"栏的"工人"改为"修路工",那认真神态,让我想起当年在藕田里挖出的完整藕支的自己。四年后的某个休息日,她骑着心怡的飞鹿自行车陪我到乡下,帮我用画报纸重糊了父母老屋的泥墙。浆糊水溅到她额头上的发丝上,如缀着几粒星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便是外婆说的"藕丝"——看似纤细,却最是柔韧绵长。

今年清明回乡祭祖,见18路公汽已换成新能源巴士,曾经的红白相间变成了一种环保与简约的时尚。一群孩童举着棉花糖从身边跑过,裙裾沾着草叶的模样,特别像当年藕塘边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年。

我忽然明白,青春从来不是某个年岁,而是生命与世界初遇时的模样。正如那支九孔莲藕,每个孔洞都通向光亮,每段藕节都藏着重新发芽的生命。此刻抚摸着棉袄上的补丁,恍惚听见一九七一年的北风穿过时空,正轻轻拂动书桌上摊开的稿纸。而那藕丝,依旧丝丝缕缕地连着往昔与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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