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有几个地方会一去再去,像一部终生反复捧读的经典,每一遍都能翻出新的意境。岳阳楼于我,便是这样一册永不合拢的历史长卷。四十年间,我五度登临,少年、青年、中年、渐老、将老,每一次都把自己的年轮叠印在它的青石之上。楼仍是楼,我却已几番更替;我自以为是在登高,其实是楼以恒久的静默,一次次丈量我的精神海拔。
一九八五年五月,春末的武昌站,槐花落如青白碎玉。我和两位同窗攥着硬座车票,挤进绿皮火车。车厢里,我们传阅一份油印的《岳阳楼记》,墨香混着铁轨的轰鸣,竟在逼仄的空间里荡开洞庭潮声。列车在城陵矶减速,轮渡鸣着汽笛,把车厢里所有的目光都牵向窗外:落日正将万顷碧波熔成丝丝流金。我们争论“衔远山,吞长江”究竟吞的是哪一段水脉,君山岛在暮霭里蜷成一枚青螺,静卧于青银盘。那夜我们宿于洞庭渔舟,三只搪瓷杯相碰,脆响惊动桅灯,灯影摇晃,像是替我们摇醒体内初生的江湖。二十四岁的目光越过船舷,自以为能够沿着范仲淹的句子,直接划进千年的烟雨。
一九九五年孟秋,地质大学球馆里球拍的破空声尚在耳侧,一群球友喝到半酣,不知谁把酒杯一顿:“明天去岳阳登楼吧!”——说去就去,是那个年纪的特权。湘菜的炽烈与木楼的沉香在廊柱间交织,我们像秋日的芦苇,既有风致亦知俯仰。三醉亭前,有人临风长啸,惊起一行白鹭;我举杯领诵“先天下之忧而忧”,才吐“忧”字,一口剁椒鱼头辣得泪涌,仿佛范公之忧竟可入味。镁光闪过,合影定格,我分明看见范仲淹的青衫背影斜倚栏杆,衣袂掀起八百里水汽。中年的酒,至此酿出“忧乐”二字的分量:舌尖辣,喉头烫,心头却骤然沉静。
二〇〇五年五月,镜头成了我的第三只眼。我和摄影家协会的一群摄友蹲在飞檐阴影里,等一只白鹭掠过“洞庭天下水”匾额。取景框裁出的烟波,方寸之间便是丹青。快门响过,倒影微颤,我忽悟“醉美”并非夸张,而是对天地一瞬的精确命名。右后方一截残碑从青苔里挣出,像时间愈合又裂开的伤痕。细雨落碑亭,我读懂滕子京重修此楼的执念:那些要被风雨磨平的字迹,比砖石更固执地守住人的名字。历史在此不再是教科书,而是指尖触到的温凉。
二〇一五年,秋意已深。葛浪静先生与我,在楼背面的砖缝里找到一块残缺的“功德碑”。碑面阴刻着“葛豪”二字,旁有“旅长”职衔。据葛氏家乘口述,其祖父曾率部驻防长沙,任职湖南独立旅旅长。砖缝深处,另有“铁血丹心”四字,传为吴佩孚当年手书,笔力遒劲,似欲破墙而出。葛老师以指尖描摹那道刻痕,突然与夫人相拥而泣:她发间银丝在秋风里扬起,像当年将军马鞍上摇曳的红缨。石阶旁,我们还拾到几枚锈蚀弹壳,或系民国。葛先生说,祖父弥留之际曾在此极目北望,目光尽头皆是故土。此刻我明白,岳阳楼不仅收藏文人的忧乐,也铭记武人的骨血,每一块砖石都在暗中记录家国的回声。
二〇二五年仲秋,细雨如酥。二姐七十寿辰,我们撑伞穿过“南极潇湘”牌坊,雨帘把“忧乐”二字洇成一幅水墨长卷。细毛菜馆里,姜辣蛇的香气与雨丝缠绵。二姐夫夹一筷洞庭鲃鱼,轻声叹:“这滋味,比范公写的文章还鲜活。”归途经过汴河街,霓虹在雨幕里漾开七彩光晕。二姐掏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说这雨声像极了四十年前武昌汉阳门码头的汽笛声,载着青春驶向烟波深处。我侧耳细听,雨声如弦,正把离别与重逢弹成同一首曲子——原来时光完成的是一圈闭合的涟漪,而非一去不返的直线。
五度登楼,楼亦在观我。从少年挟书,到鬓染微霜,岳阳楼早已不是木构建筑,而是一枚时空的坐标,把我与时代每一次交汇的瞬刻,都钉在洞庭的经纬上。山河依旧,忧乐常新;楼前流水,默记所有炽热的灵魂。今夜我再倚栏杆,忽悟并非我五登此楼,而是它以五种姿态,一次次渡我——
少年时,它是一卷摊开的诗;
中年时,它是一面掠影的镜;
暮年时,它是一叶不系之舟,
在时光的洪流里,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反复写入我的骨血。
楼与我,皆在水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