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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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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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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深处

农历八月十九,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锲入故土。十年了,我终于又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昔日的小刘村早已为武汉新城软件园让路,青石板小桥不见了,老井被封填了,唯有那些断壁残垣还在暮色中静默,像时光遗忘的注脚。

村口的老槐树却依旧挺立,比记忆中还显巍峨。我走近细看,皴裂的树皮像是写满经文的古籍,其间嵌着的几粒蝉蜕,宛如时光留下的标点。有只蜕壳特别完整,透明的翅翼还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仿佛一松手,它就会钻回1980年的那个夏天。

站在虬枝撑开的绿荫下,忽闻蝉声破空——不是今夏的新蝉,是记忆深处那声最清亮的鸣唱。这声音穿过半个世纪的光阴,自记忆的深井打捞而上,仍带着那年夏天的灼灼暑气。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个赤脚的少年,正趴在树干上寻找蝉踪。而父亲站在我身后,影子斜斜地铺在槐树皮上,成了另一道无法剥落的年轮。


记忆里的槐花,总在初夏悄然绽放。父亲说,这是月光与晨露亘古的约定。每到花期,雪白的花串垂成珠帘,风过时簌簌飘落,整棵树都在下着香喷喷的太阳雨。最难忘是黎明时分,我们父子常在破晓前出门,竹篾筐里盛着未晞的晨露,鞋底沾着湿润的青苔。父亲会指着花苞教我辨识:"朝东的槐花酿蜜最甜,因为饱饮了晨光。"他手指上的茧,在花瓣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像风在翻书。

溪边的鹅卵石记得所有故事。盛夏午后,我常趴在沁凉的溪水里,看阳光被波纹揉碎,在石缝间游弋成会跳舞的光斑。有次捞起一块青苔密布的圆石,父亲在夕阳下端详良久,说这是"时光的背斜层",里面藏着褶皱的流年。如今它立在我书房案头,每当我摩挲斑驳苔衣,依稀还能触摸到往昔的夏风,听见溪水的欢唱。 

暮色总是被竹笛声浸透。父亲用竹根雕成的笛子,吹奏《折杨柳》时似有松香飘散。他教我"宫商角徵羽",说五音对应着五谷的呼吸,笛声里住着大地的魂魄。某个蝉声聒噪的黄昏,我因背不出《诗经》,赌气将竹笛掷向溪涧,看它在水面打了个旋,漂向远方。父亲没说话,只是脱下鞋,挽起裤腿,踩着青苔一步步走进水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可以够到对岸的芦苇荡。他弯腰捞起竹笛时,笛管上正缠着一缕水藻,像一道裂痕。

那日整理书房,在檀木箱底翻出本1961年9月版的《新华字典》——恰是我出生的年月。泛黄扉页上,稚拙字迹写道:"槐,木之味也,可入药,可酿酒,可寄相思。"墨迹旁粘着半片干枯的槐花瓣,像枚时光的书签,轻轻一触,就翻开了整个童年。我忽然懂得,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记忆,原是时光自酿的酒曲,总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泛起醉意。

树影西斜,我轻抚老槐皴裂的树皮。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是时光刻下的等高线。有片树皮微微翘起,我小心揭开,发现内里还保留着鲜活的青绿色,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盹,忘了前行。原来生命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刻意封存的标本,而是时光长河里自然沉淀的星尘。就像此刻,当我站在老槐树下,熟悉的记忆漫过心头,整个童年都在胸腔里苏醒、呼吸。

暮色渐浓,我该离开了。临行前,我从虬根的缝隙间拾起一片槐荚,夹进随身带的笔记本。明年此时,我还会回来,在这槐香深处,与曾经的自己重逢。

这棵老槐树,还会在这里站立很久很久。它的根须深深扎进故土,它的枝叶轻轻托起月光。就像那些美好的记忆,永远在时光深处,开着香喷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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