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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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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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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的人

费勇先生在《心的解惑》中写道:“情绪作为一个陌生人,它的奇怪之处在于,你没有办法赶走它,你越去赶它,它就越强大;你也不能因为喜欢它而留住它,你越是留住它,它就越会带来伤害。你唯一要做的是把自己转变成一个观众,看着它演戏,戏演完它自己就走了。”

这段话,像一枚温润的钉子,轻轻钉进了我的记忆。然而真意如隔岸观火,知其灼热,却未能真切感受那份温度。直到退休第五年的这个午后,窗外梧桐叶正一片片飘落,不疾不徐,宛如老戏台上从容的谢幕。茶香袅袅升起时,那段话才如宿墨在生宣上徐徐洇开,终于渗进生命的年轮里。

我坐在书房,泡一壶酽茶。看热气升腾,聚散,终归无痕。这光景让我想起四十三年前第一次穿上警服的那个清晨——镜中的年轻人努力地绷紧脸庞,试图用严肃压住心底那团乱麻似的惶恐与兴奋。那时我以为,那身制服会赋予人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足以驱散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如今才明白:我赶了它们一辈子,它们却陪了我一辈子。

八十年代初的武昌城,街巷是黏稠的。烟火气里搅拌着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吆喝、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楚韵汉调。我处理的第一个案子,是邻里间为一只越界的母鸡引发的厮打。

那家的妇人,头发散乱如秋草,嘴角淌着血,眼睛里烧着两簇火,指天誓日地咒骂;另一家的汉子,梗着脖颈,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股混着汗臭与暴戾的气味,直冲脑门。

我按规章程序调解,说着一板一眼的道理。可那妇人的哭嚎猛地拔高,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耳膜。刹那间,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腾”地窜起。我几乎就要拍案而起。

就在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在熊熊燃烧的怒火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凉的绝望。我心头那团火,仿佛被这绝望“呲”地一下浇熄。我猛然意识到:我自己的烦躁,和她的愤怒、他的倔强,本是同一种东西——都是一个不请自来的访客,擅自盘踞在心灵的宅邸。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试着往后撤了一步。不是身体的退却,而是心灵的抽离。我把自己从那个剑拔弩张的“现场”里剥离出来,仿佛灵魂飘到了半空。我看着那个愤怒的妇人,她的控诉像一出悲怆的独角戏;看着那个倔强的汉子,他的沉默像一块坚硬的背景板;也看着那个年轻的、手足无措的自己。

我只是看着,不再急着去“解决”什么。说来奇妙,当我停止驱赶自己的情绪,也停止介入他们的情绪时,屋里的喧嚣竟渐渐平息。那妇人哭累了,声音低了下来;那汉子也松弛了紧绷的肩膀。

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随着警龄渐长,情绪的造访来得更加猛烈,形貌也更加狰狞。它不再是街巷里的烟火气,而是生死场上的硝烟。

清晰记得那个暴雨夜,我们在鲁巷围捕一个持枪的亡命之徒。废弃厂房里,黑暗粘稠得如同墨汁。每一滴雨水敲击铁皮屋顶的声音,都像子弹上膛。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擂鼓,能感到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沿着脊背缓缓攀爬。

若在早年,我定会为此羞耻,然后用更强的意志力去扼杀它。但那一夜,我没有。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呼吸,然后对自己说:好吧,我看见你了,恐惧。你来了。你想让我发抖,想让我逃跑,这是你的戏码。好,你演,我看。

我甚至开始“欣赏”起它来——它让我的听觉变得无比敏锐,能分辨雨声中任何一丝异响;它让我的视觉在黑暗中努力捕捉最微弱的轮廓。我与它,奇异地共存。我没有赶它走,它也没有吞噬我。我们一同屏息,一同等待。

最终,突击的时刻到来,破木门被撞开的巨响如同信号。那一瞬间,我心底的恐惧,那个张牙舞爪的“演员”,竟像谢幕般悄然退入后台。取而代之的,是经年训练沉淀的本能,是清晰无比的判断与行动。

后来,在庆功的喧闹里,热烈的、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成了新的访客。战友们举杯相庆,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我也笑着,感受热浪冲刷身体。但我心里,依然坐着那个安静的观众。他看着这喜悦,也看着喜悦之下更深层的、对生命的敬畏与无言感慨。他不挽留这热闹,因为他知道,筵席终会散,戏总有终场。

退休之后,天地忽然换了幕布。穿了四十年的制服被挂进衣柜深处,仿佛连同一种身份、一种节奏,也一并被锁了进去。日子陡然空闲,像一片过于平整的沙滩,找不到往日的足迹。

第一个来敲门的,是失落。它不言不语,只是坐在客厅沙发上,让整个房间充满无所适从。老伴催我下楼散步,儿女邀我视频聊天,我都提不起劲。我下意识地,又想去“赶”走它。我给自己制定计划,读书、摄影、听音乐、看电影、写散文、练太极、打羽毛球,试图用充实的表象填满内心的空洞。

直到有一天,我累倒在书房沙发上,看着未写完的手稿,忽然笑了。我看见了那个手忙脚乱、试图驱赶“失落”的自己,是多么徒劳而滑稽。

那一刻,我真正接受了观众的角色。我不再安排自己“必须做什么”,只是静静坐在窗前,看着那个演员在我内心的舞台上表演。它有时徘徊,有时静坐,有时发出一声叹息。我看着,不评价,不驱赶,也不挽留。

渐渐地,当我只是“看”着的时候,舞台上的演员开始变换。失落不知何时下去了,上来的是“闲适”,它泡一壶小青柑,能对着窗外的云看上一个下午;接着是“回忆”,它整理旧物,翻阅老照片,让那些泛黄的岁月带着温度缓缓流淌。它们来了,又走了,如走马灯。

我才恍然大悟。费勇先生所说的“观众”,并非冷漠的旁观,而是一种深层的觉知与接纳。警察生涯教给我的是“行动”,是与外部世界的搏斗;退休后的修行,教给我的是“静观”,是与内心世界的和解。前者需要钢的意志,后者需要水的智慧。

如今,我安然于我的观众席。人生的戏码,并未因退休而落幕,只是换了布景与演员。窗外的四季更替是永不厌倦的连台本戏,孙儿的咿呀学语是最动听的唱腔,老友的一杯陈酿、文友的一盏清茶,是韵味悠长的折子戏。

而我内心的戏,也依旧在上演。偶尔,旧日峥嵘岁月的“豪情”会来唱一出慷慨激昂的武戏;偶尔,对年华逝去的“感伤”会来演一段低回婉转的文戏。我都看着,报以默默的掌声。我不再试图留住任何一出戏,因为我知道,留不住的。我也不再恐惧任何一出戏,因为我知道,再激烈的冲突,再缠绵的剧情,也终会过去。

四十年的警察生涯,让我读懂人间的悲欢离合;五年的静观岁月,让我读懂内心的潮起潮落。二者交融,才算是窥见了一点“心”的真相。

情绪如客,我如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走的客人。你来,风风雨雨迎接你;你走,洒洒脱脱送别你。做一个合格的观众,看戏里的悲欢离合,品戏外的人生百味。戏终人散后,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月光,朗朗地照着。

这月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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