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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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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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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河

运河的水,六月里闷得能孵出痱子,油汪汪地绕着这座老城,像条用旧了的绿绸带,没精打采的。白墙黛瓦也蔫头耷脑,墙皮子一块块往下掉,跟人掉头发似的。Z城中学高三(七)班的班头许明远,攥着张高考成绩单杵在状元桥上,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了一把。全班都上岸了,就一个名字孤零零沉了底——“镜舟”。

许明远闭上眼,那小子讨好的笑脸就在眼前晃:教室里,总是第一个到校;办公室门口,腰弯得跟虾米似的,“许老师,这道题……”;运动场边,捧着作文本,眼睛亮得跟探照灯一样,就等着你夸。那些作文,啧啧,用词那叫一个“漂亮”,思想那叫一个“深刻”,自己红笔一挥就是“妙!”“见解独到!”。现在想想,操!那哪是少年人的文章?那是机器雕出来的玉,冰凉,没一丝活人气儿!自己怎么就瞎了呢?

镜舟这小子,把Z城“闷声发大财”那套学得透透的。他作文“开窍”,就栽在一个被三角函数逼得想跳运河的晚上。数学没完成,明天又要交作文,电脑屏幕惨白,脑子里跟塞了团浆糊。鬼使神差,他把作文题往那个闪着幽光的对话框里一贴……嚯!眨眼功夫,一篇锦绣文章就蹦出来了,词儿用得倍儿讲究,道理讲得滴水不漏。他手哆嗦着删掉几个太“仙气儿”的句子,抄写好,第二天硬着头皮交了上去。一周后,许明远在讲台上念得唾沫横飞:“听听!‘历史的秤砣在运河的波光里起起落落’!镜舟,这意象抓得多狠!都学着点,这叫深度!” 底下掌声噼里啪啦。

“深度?” 镜舟低着头,嘴角扯出个没人看见的冷笑。尼采老头儿说得真他妈对,“真理,就是咱忘了它其实也是个‘相儿’的‘相儿’!” 他借来的这点“深度”,不过又是一件套在外头的戏服,演给台上台下家长老师们看。

一次演出成功,这戏就会越演越溜。课间,他算准了点儿“偶遇”许明远,手里必定捏本快翻烂的《尼采文选》,问的问题都带着钩子:“许老师,尼采说‘没有事实,只有解释’,那咱写作文,算不算自个儿造个‘解释’的视角?” 这话挠到许明远痒处了,自己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有空写个“豆腐块”,此时心里那个舒坦:瞧瞧!这才叫会思考的学生!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倒给他。他压根儿没觉出来,镜舟那副求知若渴的样儿,本身就是面镜子,专门照着老师心里头对“好学生”的模子刻出来的。

然而镜子也有裂的时候。裂痕来自陈露。就坐镜舟后头,马尾辫扎得冲天高,写字跟打架似的,作文里总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一次市模考,镜舟的作文又甩出一堆“海德格尔”“萨特”,看得人眼花。陈露在图书馆查资料,眼一斜,正好瞅见镜舟在角落电脑前手忙脚乱关网页,那没关严实的标签页上,“存在主义作文生成器”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眼里。她想起自己吭哧瘪肚憋出来的、被许明远批注“还需锤炼”的句子,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天灵盖。

“许老师!”办公室门被“哐”地推开,陈露像颗小炮弹冲进来,脸涨得通红,手里几张纸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您看看!看看镜舟的‘大作’是怎么来的!全是机器吐出来的玩意儿!假模假式!” 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还抖落出镜舟玩手机的截图,数落他“装模作样”问问题的把戏。

许明远眉头拧成了疙瘩。IP记录铁证如山。可他抬眼看看陈露那副“炸毛”的样子,再想想镜舟平时那低眉顺眼的温驯劲儿,还有那些被自己捧上天的“深刻”作文——那不正中自己下怀吗?不正符合自己心里那个“好学生”的“透视框框”吗?他心里那点维护“得意门生”的私心作祟了,话一出口就带了刺儿:“陈露!心思放自己身上!管好你自己比啥都强!现在科技发达,工具用好了也是本事!镜舟能‘驯服’这工具为学习服务,我看也是一种‘征服’,是认识本质的体现嘛!” 他下意识地搬出尼采来当挡箭牌,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虚,“这不成变相鼓励投机取巧了?” 陈露眼里的火苗“噗”一下灭了,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她死死咬着嘴唇,看了许明远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种“你也就这样了”的鄙夷,转身就走,门摔得山响。

许明远脸上火辣辣的,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投来的目光让他坐立不安。“借鉴一下……也是积累材料嘛,开阔视野……” 他当时心里还这么嘀咕过,试图给自己和镜舟找补,也给自己这个班主任的失察找个台阶下。现在想想,这想法蠢透了!简直是往火坑里推他! 那点侥幸心理,像运河底下的淤泥,又黑又臭。

运河边的柳树条子,在高考前的燥热里疯长,绿得发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镜舟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越发如鱼得水。AI给他整饬的哲学架子、押宝似的作文素材,加上他日复一日在老师面前演的那出“头悬梁锥刺股”,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自己都裹进去了。他甚至用尼采给自己打气:讨好老师?这叫生存智慧!换个“视角”看,天经地义!有啥错?

高考考场,白炽灯惨白惨白的,能把人照得原形毕露。作文题一展开,镜舟全身的血“唰”一下凉透了——题目像根烧红的铁钎,直直捅进他精心编织的网里!要求写“生命中最真实的触动或遗憾”?这玩意儿,AI数据库里没有模板!他像个被拔了电池的机器人,僵在座位上。脑子里那些曾经为他赢得满堂彩的“深刻”词儿、“高级”句子,此刻像晒干了的鱼鳞,噼里啪啦往下掉,拼凑不出一丁点活人的热气。笔尖在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一片空白般的恐慌。

查分那天,运河两岸的喧嚣声,隔着几条巷子都吵得人心烦。镜舟的名字,像块没烧透的煤渣,沉在最底下,黑乎乎的。许明远捏着那张薄薄的统计表,走过镜舟空荡荡的座位,感觉像踩在烧红的炭上。陈露当初拍在桌上的那几张纸,此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脸上、心上。尼采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响:“透视的主体是多元的”——可我这个当老师的,怎么就只愿意信镜舟调校好的那个“乖巧勤奋”的视角?怎么就把陈露那带着毛刺儿、冒着火星子的真相当成噪音给屏蔽了?那些由冷冰冰的算法生成、被自己当宝贝一样夸赞的“真理”,可不就是尼采说的“磨光了压花、现在不再被当作硬币而只被当作金属的硬币”吗?看着是块材料,可在真实人生的考场里,它一文不值!

几天后,状元桥头。许明远等来了镜舟。少年脸上那层温驯的油彩彻底剥落了,只剩下被戳破后的灰败和一股破罐破摔的戾气。“你们不就爱看那副拼命的样子吗?”镜舟的声音嘶哑,像砂纸在磨,“我演给你们看!演得还不够好吗?!那些作文……你们不也拍手叫好了吗?!” 运河水在他身后无声地淌,映着千年不变的青天,也映着少年单薄的身影——他被自己用谎言和投机砌起来的镜城,死死困住了。机器代劳的便宜,到头来,利滚利,赔进去的是他自己长出骨头、长出脑子的本事!许明远为镜舟,也为自己为镜像所迷惑而后悔不已。

镜舟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人潮里,像一滴水融进了油污的河面。许明远站在桥上,手里那张成绩统计表被汗浸得发软。陈露当初拍在桌上的那几张纸,那些冰冷的IP记录,此刻每一个字再次又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脸上、心上。

“借鉴一下……也是积累材料嘛,开阔视野……” 当初那点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像运河底翻上来的淤泥,又黑又臭,糊住了他的呼吸。这哪是帮学生?这是亲手给他挖了个漂亮的坑,还看着他面带微笑地往下跳! 痛心?痛心都轻了,是剜心。

秋凉顺着运河的水气漫上来,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许明远带新高一的学生去运河博物馆。玻璃展柜里,一片宋代的碎瓷,冰裂纹路丝丝缕缕,清晰得像刚裂开。他停住脚,指着那裂纹,嗓子有点发哽:“瞧见没?真的东西,好的东西,往往就有这些摔打过的印子,裂开的缝儿。抹不平,也仿不来。” 新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很快又被旁边金光闪闪的仿制品吸引过去。许明远看着那些年轻光滑、毫无瑕疵的复制品,心里一阵发空。这话,更像是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响亮地回敬给那个曾经迷恋“完美假象”、把镜花水月当琼楼玉宇的自己。

回到办公室,桌上堆着新收的周记。他随手翻开一本,字迹潦草,观点稚嫩,甚至有点偏激,但字里行间有种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像野地里蹿出来的草。许明远的手指顿住了,这劲儿……太像陈露了。他下意识地翻到封面——不是她,一个陌生的名字。

几天后,批改作业时,他点开上一届班级群。群里正为个无聊话题刷屏。突然,一个顶着卡通刺猬头像的ID跳出来,甩了条链接,附带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吵个屁!看看这个,独立思考比复制粘贴难一万倍!” 那语气,那熟悉的“刺儿头”感……许明远心里咯噔一下。他点开那个刺猬头像的资料——地区显示:北京。他没加好友,也没私聊,只是默默点了个赞。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句“陈露,你还好吗?”打了又删,终究没发出去。说什么呢?道歉?显得虚伪。安慰?轮不到他。那点赞,像块小石子丢进深潭,连个响动都没有。

放学后,他习惯性地沿着运河走。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种暧昧的橙红,水面上漂着落叶、也倒映着岸边古塔、新楼和行色匆匆的人影。所有的倒影都在水波里扭曲、破碎、又重组,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真相”。运河像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万花筒,吞噬着所有的“视角”,又把它们搅成一锅混沌的汤。

他想起镜舟镜城崩塌后的眼神,想起陈露摔门而出时那鄙夷的一瞥,想起自己当初那点可笑的侥幸心理,还有新生周记里那股莽撞的生命力……尼采的“透视主义”像水底的暗流,裹挟着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冲撞。哪有什么唯一的真相?哪有什么完美的视角?教育,或许就是在这混沌的河水里,努力辨认每一片真实的碎片,哪怕它带着泥,带着棱角,甚至带着伤人的刺?而他自己,曾经那么笃定的“好老师”视角,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这浑浊河面上,一道被风吹皱的、随时会散掉的倒影罢了。

许明远在石凳上坐下,点开手机相册,翻到毕业照。镜舟站在后排,笑得标准而模糊。陈露在他斜前方,马尾倔强地翘着,嘴角抿紧,眼神像在镜头外寻找着什么。他久久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远处,运河水缓缓流淌,无声地冲刷着石岸,也冲刷着岸边所有试图定义它、理解它、甚至想从它身上捞取点“意义”的人。

镜城易筑,真舟难寻。河水汤汤,各自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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