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的流光
暮色四合时,我又看见那块泛白的幕布方方正正的挂在两树之间。儿时的中秋夜总在这时沸腾,蝉鸣与板凳的磕碰声交织成序曲,卖冰棍的自行车铃叮叮当当碾过青石板,惊起满巷的星光。那时的银幕是块磁石,将整条街的呼吸都吸附成同一种频率。
如今我站小区的广场,看工作人员给小观众分发爆米花,推销牛奶的店家一杯杯让免费观众品尝。银幕依然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一页摊开的信笺等待书写,可偌大的广场上,零星散落的座椅如同被遗落的棋子。放映机的光束刺破夜空时,我忽然想起儿时伙伴说过的话:“那时候的电影是月亮,大家都仰着头看。”
上世纪的银幕是面镜子,映照着整个时代的饥渴。当《英雄儿女》的王成抱着爆破筒冲向敌群,银幕下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雀儿;看《少林寺》时,男孩们偷偷模仿觉远和尚在晒谷场翻跟头,扬起漫天金黄的稻壳。那时的我们像干涸的河床,每一滴影像的雨珠都能激起泥泞的欢腾。电影不是娱乐,是集体服用的精神药片,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治愈着灵魂的饥荒。
而今夜的银幕前,陪孩子观影的妈妈们低头刷着手机,爆米花在纸杯里渐渐冷却。当《流浪地球》的行星发动机喷出蓝色火焰,我听见身后传来困倦的哈欠——年轻观众早已在流媒体时代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任何叙事都难以穿透他们耳机里筑起的隔音墙。我们拥有了随时调取影像的权力,却失去了共同凝视的耐心;指尖滑动就能切换世界的今天,专注力成了最奢侈的消费品。
但露天银幕会消失吗?它依然在暮色中亮起,但像位沉默的史官记录着时代的变迁:当胶片时代的颗粒感被数字像素取代,当露天广场的集体仪式沦为私人影院屏幕前的独舞,变的是我们凝视世界的方式。从前我们通过同一双眼睛认识光明与黑暗,如今每双眼睛都安装了不同的滤镜。那个需要挤在人群里共享悲欢的年代,连叹息都是齐声的;而今夜凉如水的月光下,每个人的叹息都碎成了独立的涟漪。
散场时,工作人员将未动的零食倒进垃圾桶,塑料杯在风中翻滚,发出空洞的声响。银幕上的光终于熄灭,像一盏耗尽灯油的古灯。我忽然明白,有些消逝本就是时代更迭的注脚——就像胶片会霉变,露天电影终将退场,但那些在星空下共同颤栗的夜晚,那些被银幕照亮的瞳孔里闪烁的星火,早已熔铸成民族记忆的青铜器。失去的沉痛恰似古琴的断纹,是时光亲手镌刻的纹路。当我们在数字洪流中偶尔驻足回望,或许会惊觉:正是那些褪色的银幕,让我们看清了文明在光影中跋涉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