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汪曾祺,看他在《人间草木》中写道:“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这话像是邻家老人递来的一盏茶,温温润润,带着几分家常的暖意。门前的花木不声不响,却总在晨光里轻轻摇曳,仿佛替主人守着一段未尽的闲话。
访友不遇本是常事。贾岛踏遍青山,在松阴下问童子,童子遥指白云深处,空山雾霭翻涌如絮,唯见药篓半掩苔痕,恍若仙人遗落的一笔淡墨。崔护过城南庄,柴扉半掩,桃花灼灼,却不见去年人面,只在门环上留下一缕未散的余香。怅然题诗而去,却不知春风早将那半阕诗卷成桃花笺,夹在来年的新蕊里。不遇的遗憾,倒成了枝头的一粒青桃,待秋深时,酿成酸甜的念想。归去时,若有一枝杏花斜斜探出院墙,不妨折来插瓶——花影落在案头,便是一寸未老的春光。
小城人家的门边,总爱养些花草。凌霄的藤蔓懒懒地缠着门环,牵牛花攀在竹篱上,将露水攒成串。邻家阿婆晨起浇花,木瓢里的水“哗啦”一声泼出去,惊得蜗牛缩进壳里。她笑说:“这些花儿比人还忙——春迎燕子,夏纳凉风,秋日还要送走南飞的雁。”最妙的是槐花落时,青石板上铺一层细雪,叩门无人应声,便倚着树打个盹儿。风过处,花瓣簌簌落在衣襟上,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在等人,还是人在等花。
巷尾的院子里有架葡萄藤,主人是个爱说古的先生。初夏藤上结满青穗,他摇着蒲扇道:“葡萄开花像下小雨,沙沙响。”果然,暮色里坐在藤下,叶影婆娑如细语,晚风捎来隔壁炊米的香气。这藤蔓的细语,总叫人想起江南的烟雨——去年路过周庄,见一户白墙人家,门边凌霄花正开得泼辣,藤蔓曲曲折折爬满了半面墙。一位过路的青年坐在花荫里歇脚,屋里老人推窗递出一碟青团,花瓣落在瓷盘上,竟像是特意添加的佐料。
那些草木最懂得随遇而安。玉兰开时,便托着月光当酒盏;桂子落了,便扯一角秋风作信笺。深秋时节某日访友,半路遇雨,便躲进街角的茶棚。檐下一丛野菊花淋得透亮,雨珠子从花瓣尖上滚下来,砸在青砖上绽成小银花。于是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大约也是这般不经意——世间清欢,原不必刻意去寻。
如今我常在窗台养几盆小花。晨起推开窗,见茉莉又新开了两朵,便拈一朵泡茶;午后困倦时,兰花悄悄打朵,像个抿嘴笑的孩子。汪曾祺说与花同坐,大约便是这般——无需寒暄,不必客套,只是共一段无声的好时光。
若有一日你路过我的门前,恰巧我不在,且与那些花儿坐坐吧。它们会告诉你,今晨的露水有多清,昨夜的月色如何漫过瓦檐。日头西斜时,光影在花瓣上挪一寸,人间便又一寸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