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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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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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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原

大野曰平,广平曰原。

——《尔雅·释地》

说好了一起回去,与兄坐在老家西边的堑帮儿上,也就坐在了我们的原上。伴着一缕晨光或一抹夕阳,说天说地,说过去说今朝,说风雨雪霜,说草露鱼虫,也就是说我们的原。只是兄没有信守承诺,曾与原维系在一起的脉搏不再起伏了,一条本该继续跳跃着的生命线也不再跳跃。只是还会一起回去,也相信兄没有离开我们的原!其实呢兄也不会离开,那里有绵延不绝的根脉,也是一个个神魂的归处!

看山吧?山从东北蜿蜒着过来,起伏着像一道道不规则的墙,分开了两个省,也界定了一块广袤、平旷的域,那就是我们的原。原只有一个原,山却不是一座山,山中有山,高的、矮的、远的、近的,与河同在倒彰显了阔达之野!到底站在了山上,也看见了河流,川原无际其实呢又有际,那就去看海吧!见到了海,也走到了原的边际。回首望去才发现,不过是一次短程穿越,先爷们也只拥有那么一块小小的域,可那就是我们的原!

其实呢有那么一块小小的域就足够了,黄帝来过,尧舜禹来过,先爷们也来过,可他们来了又走了,只是将原留了下来。先爷们勤于稼穑、依水而居,一个个聚落里就鸡犬相闻、炊烟缭绕了,原上也有了一个个用水线串联起来的村庄。只是不知道哪个先爷先走进我们的原,也刻意追寻过,到底无果,最终只能以想象甚至虚构去表述一种肯定真实的存在。到底有一个先爷第一个走了进来,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一个装着铺盖,一个装着锄镐,来到原上走走停停也就恋恋不舍了。先爷刨去杂草或芦苇的根茎、捡起一块块犯五谷的乱石……啊……还应该有一个或两个头骨,或一块或两块石斧、石钺碎片。待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先爷也就在原上植下了根脉。一块块田地里阡陌纵横、茅舍也连成了片,原上就走动着一个个先爷了。只是生命不能无限延续,一个个先爷走了,却也没走,留下的就让原一天天地丰厚了起来。总是喜欢独自行走,脚踏膴膴的厚土,会看到先爷们留下的,却也有看不到的,可看到的还是看不到的都在原上呢!

还说先爷吧?村无志,族无书,该留下的又究竟留了下来。爷爷也早成了先爷,却流传着名姓,离我们就不是那么遥远。爷爷不会懂得唯物和唯心的区别,也许只是不想掏出兜里的一串或几串大钱,干脆果断地告诉算命人,刮大风那天是他的生日。想象得出爷爷当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一脉相承也就用不着去刻意求证,那不是原上所有人的性格,却有地域赋予的平直和通敞,或后天不自觉秉承的结果。爷爷直率不是说心也坚硬似铁,兄弟成了家就应该各自经营自己的日月。只是兄弟没了粮食,爷爷会让他去瓮里或囤里去拿;又欠了赌债,也会让他去炕席下取钱。爷爷的品格直接影响了后世,以致于一脉相承也只能一脉相承!爷爷来到原上的时候,村庄里早就有了一条以姓氏命名的小胡同,也有了一个至今依然繁衍着的族。到了民国二十年,村庄里还不足百户,倒是有两座寺庙,却还没谁建过祠堂。胡同里的人家都不是那么殷实,爷爷建的三间土坯房一直留到1990年代,却应该是一个凡人的丰碑。爷爷的主要活动年代是民国,送走了光绪和宣统,却还要和胡同里的人们去闯关东。丢下原上的贫瘠、踏过战火留下的疮痍,先爷们满怀希冀地离开了原,却用布口袋背着兄弟们的骸骨又回来了。之后呢爷爷就没再离开过原,难以消解生存的无奈和悲怨,也只能一次次将希冀种植在先爷们留下的土地上。不知道一个不足百户的村庄里究竟有多少可以耕种的土地,按当今千人计算,却也不过一亩略余。也不知道更早一些时候村庄里的状况,至少解放前没有良田千顷的地主。依现今村庄里的土地状况推算,爷爷当时拥有的最多不过十亩有奇。只是每有老人故去,爷爷必定出让土地。为了儿子的婚事,爷爷照样以土地换取丰盛,可他付出后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娘家的很多乡邻不怀疑爷爷的真诚,却不相信他的能力!仅有的那点土地不只是应付一道难关,兵燹和灾异照样让本该丰盈的土地贫瘠如洗,可爷爷依然能保证后世延续。爷爷还有故事,却像原上很多人的一样平凡,只是正是平凡才有留下来的可能或必要!爷爷死后就葬在了原上,父亲活着时每到清明佳节都去坟上祭奠,可墓地早就没有了。如今呢父子俩依然在一起,爷爷却不过是个留在砖上的名字,只是那就是祖坟了。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坟茔上总是长满草,其实呢爷爷就是草,也是我们的原!

说父亲吧?原上的人习惯喊爸爸,却发一声,不止一次描述过那种声音,也是原上一块小小地域里的特殊发音。直且艮的腔调依然与地域有关,像东北人的粗狂、南方人的细柔,原上不是地广人稀,却也不是人烟稠密,直来直去如刮来刮去的风,没有回旋也只能直来直去。生在原上的人都想过离开,如父与子之间的征服与决绝,游离与固守就是所有行为的动力!父亲有个哥,却死于弱冠之年,就是有凌云壮志也只能留下未酬之憾。父亲还有个兄弟,总是想离开原,却从没想过永远离开。民国乱世,各种势力纠结必生兵燹。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可有人想当成买卖做,只要不丢了性命,穿上军装能换粮食怎么着都划算呢!叔叔本来就善于小本经营,买卖却始终没有做大其实呢也不可能,贫家子弟哪能与子贡、范蠡比肩?只是心野了,叔叔就一次次给爷爷用军装换来粮食。待等到时机,叔叔就脱下军装换上便衣跑回原上。遗憾的是,叔叔最后一次穿上军装就再也没回来,县志上只留下了他的名字和所在番号,却可以想象与东洋人对决时如何惨烈!家里人打架可以坐山观虎斗,可外夷来犯就不能小觑了,何况,战火燎原也没有回家的路!不知道叔叔究竟被葬在了哪里,却是唯一一个进入史册的人!父亲也当过兵,却最终成为一个乡厨,除了兴趣,还必须与生存有关。父亲也曾意气风发过,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走在原上,谁见了都会说是从城里来的哪位爷!父亲也曾当过官,从一村人手里收来的粮米都放在了家中,却不会少一粒,应该是一个人从政最起码的品质。只是禀赋或秉承不可能左右一个村庄的政治,清廉为父亲赢得名声的同时,也挖下了一个个要跳的坑。父亲最终偃旗息鼓,除了时局变迁,还有遭遇劫难后的萎靡。之后的岁月里,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弯了下去,也只有端起酒碗才会再现昔日的意气和容颜。父亲一生从没长久地离开过原,脚踩着祖宗留下的土地就是唯一的寄托。只是父亲也不可能拥有大片的土地,可能够拥有就是最炽烈的愿望。待时局又发生了变迁,父亲却只在一小块土地上种了麦子就撒手人寰。父亲带走了没有收获的遗憾,还有志在不得的愤怒和无奈!遗憾的是,父亲一生都不看重阴谋二字的妙用,也不屑诡计还能得逞,心行合一也就是清澈见底,不设城府自有人欺哟!好在父亲身怀精湛的厨艺,还能如意地在村庄里行走,可郁愤难消,临终前才会暴骂七天七夜,那是面对原一次次质问,也是对阔达与平直一次次质疑!只是父亲错了,原依然是我们不变的原啊!父亲也没有离开原,如今呢依然睡在自家的土地上。不知道伯的尸骨在哪里,也不知道叔叔长眠于何地,却相信他们一定会回到曾属于自己的域。伯和叔会遇到父亲,也会遇到先爷们,原容纳了一个个神魂,他们不再拥有时间,却昭示着一种永恒,这就是我们的原!

说哥哥吧?贤兄是过去与哥哥通信时的称谓,末尾还要写上愚弟敬上,人家回复也要称贤弟、愚兄,古来读书人是这么个样儿,后来的就不自觉地那么做了。废除科举之前,一个县总是有荣登金榜的人,可志书上没有老家人考取状元或榜眼的记载,不过呢未必没有秀才或读书人。至于私塾,村里好像也没有,除了请塾师,还要有一个教书的地方。一个百十户的村庄里姓氏杂,最多的也不过十几家,就是合办私塾又说不得有纠纷,要想读书只能去外村。民国六年,老家才有初级小学,志书上说讲室四间、教员室三间,也是一个不小的地方。至于初级小学校究竟在哪里,一直没听老人们说起过,却肯定有,解放前有不少人离开村庄或去外边做事情,还有的离开了原,大概就是读了书的缘故。志书上有一年或截止到某一年的统计数字,四十四个人在初小读书也是个不小的数字呢!解放初期,村小学教师的学历大多是初小毕业。后来,村里出了一个中专生,人家学的是兽医专业,却也是个有学问的人。退休前,那个人一直在公社兽医站工作,却得了一种病,腰板弯曲,站起来几乎是个“厂”字,后边动着撅起来的屁股或倒背着的手。只是那个人一直很高大……啊……是说在人们心里,可与他说话要把头低下来才行!再后来,村里又出了一个中专生,却是被父亲追出去的“状元”。

父亲一生都热爱土地,绝不允许儿子天天待在家中读圣贤书。只是儿子必须读,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很优秀,可他一直没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去村小学教书吧?除了每月六块钱津贴,一年里还能挣满工分,一个壮劳力遇到雨雪天都要歇几天工呢!这么着父子俩的矛盾就该化解了吧?没有啊!守着几间土坯房,又养着一大群儿女,父亲的腰板本来就不直,却还要低下头才行!一脉相承的秉性,又有新旧对立的冲突,父子之间的摩擦或矛盾就不言而喻了。其实呢父亲的理想或期待很简单,希望所有的儿子都能用强壮和勤劳从土地里换取收获!待改革了高考制度,儿子就要去参加高考,又是冬天,从老家到城里也有大几十里路,必须摸着黑去。父亲应该像送要出征的儿子,有忧虑,也有希冀,却用一种暴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送行。父亲不好吧?不好啊!只是去县城站在金榜下,父亲听人念出儿子的名字,只能用潮湿的双眼表达久违的兴奋,曾被暴戾遮蔽了的亲情也在那一刻显露无余。父亲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待生命走到尽头的前夕,要吃下儿子买回来的面包了,父子之间的凝视就成了最后的定格。父亲带走了期待,也带走了遗憾,却带不走原,自然不会离开儿子。多少年之后,待儿子睁大眼睛与他的女儿凝视,依然有期待,也依然有遗憾。只是儿子一定和父亲一样不会离开原、离开一条依然延伸着的根脉,那是原的魂啊!

村庄像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名字,且都有可以载入志书的来由。一个太监来到原上前,村庄应该早就有了名字,一句承诺却变成了很多人的梦。不知道那个太监来自哪个朝代,可原上不是那个时候才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城池。城乡差距不是某一个时代的社会现象,一个太监要奏请皇上将一个村庄变成城不该是空许,偏偏又是,其实呢许城也就是个梦呢!六梦吉凶、三梦各异才分正、噩、思、寤、喜、惧,又别致、觭、咸陟,陟为升为进,当然就是好的了。许城人的梦都该是好的,却未必都是好的,只是又不能没有!祖宗们将根扎在原上就希望永远盘根错节,一棵棵大树才枝繁叶茂,可后世总是梦想着离开。有的人离开了,且一去不回头;有的到底没能离开,也只能一辈子守在原上,像很多人一样将梦藏在心中。还有的人也离开了,却始终没离开过原。离不开才爱,爱到极致了干脆用一种方式表达原的存在,且还可能是离开的一条通道,那就写小说吧?还在村小学教书的时候,哥哥就写,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鸡鸭犬鹅……啊……当然要写人、人的故事,表述一种赋予和获取的同时,也在寻找原的魂!爱过就不能忘却,离开村庄又去城里读书,哥哥还写,小说是一部部生动也形象的志,原的形象在文字中愈加丰满了起来。只是还有一种表达方式,用文字表述当下的人物和事件,用即写即报的方式彰显原的存在,今天也是历史!这么着哥哥就做了报人,且一直做了很多年,也用另一种方式讲述了一个个发生在原上的故事。勤谨和睿智给予了哥哥一顶顶荣誉的桂冠,可耿直与书生式超然又必然承受预料之中的苦难。只是哥哥总是说,他是一棵盐碱地上的草!其实呢原上不只是有盐碱地,隆起与断陷、断块与沉积变换着交织,注定了险象环生;河川横流,壅遏不行,也造就了无数个险滩!只是疾风苦雨没能击垮意志,雪霜雷电也只能见证强韧,却没能抵御来袭的病魔,生存的淤积到底枯萎了一棵本不该枯萎的草!

说影子吧?原上有很多影子,树木、稼禾、房屋,还有鸡狗猪鸭,却只有人的难离血肉和精神。其实呢只要有太阳,每个人都会与影子不离不弃,那要是乌云遍布呢?有啊!先爷们走了,却留下了影子,走在原上只要用心去看或找就与自己形影不离了。再痴心一些,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先爷们才总是那么活灵活现地走在原上。只是有的人不一样了,很早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走在原上去看或找先爷、父亲、伯、叔的,却总是怀有还很朦胧的期盼。袵席之上、餐饮间隙同戏是兄弟,教鞭在握,述古讲今,道传惑解,精讲恭听,遂为师生。从那时候起,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了。只是影子也离开了原,也走过很多地方,也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影子了,以致于总是在一群中寻找自己!待影子回到原上依然用心寻找,城镇、乡村、稼禾、牛羊和百草……啊……还有横流交错的河!只是哪个影子都不属于自己,可哪个又都属于自己……唉——那就看山吧!看山有三境界,犹如参禅悟道,待影子见燕山还是燕山、太行山也还是太行山后就见到了原的影子……啊……当然少不了魂!

与兄约定的时候,不只是说坐在老家西边的堑帮儿上,且还在一缕晨光或一抹夕阳中闪动着两头霜发。究竟事与愿违,待独自行走在原上,依然刻意寻找一点什么……哎——还在找影子吗?是啊!天阴沉沉的,可一群影子中多了一个,脚下的黄土就又厚了一层,随着时节枯荣的草也增添了一层厚绿。见到了影子,也见到了过去,总是想用一种方式去表述,也总是努力尽现一个原的魂。到底不在老家生活,那该离开就必须离开,却被一块藏在杂草中的小石头绊了脚。弯腰将小石头捡起来,看到不规则的形,也看到了弯弯曲曲的纹、凸凹不平的痕。那块石头兴许很早就在原上了,可能亲近过河流,却没卷入其中才有不变的形;藏在杂草之中,只是未必能躲过风吹日晒,却依然如故也就是一块顽石了呗!原上有很多那样的石头,垒砌不作大材,落在田地里又妨碍种植,丢在路上还绊脚,也只能待在不碍眼的地方。只是那块顽石上有凸凹不平的痕,那就是原经历轮回般苦难之后的印记;还有弯弯曲曲的纹,那就是记录原的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象形也见日月啊!这么着也爱着……啊……一直爱着,且一爱就是一辈子!原永远是我们的原,拥有或拥有过的永远不会失却,何况,还有一条深深植于其中,且依然延续不断的根脉呢!

                                  ——原载《辽河》2024年第9期(发表时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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