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保定许城的头像

保定许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10
分享

一朵棉花

好像是为了一朵棉花,灵芸才心绪不宁就坐立不安。晚饭前,灵芸还想踏踏实实地多绣几针,那是一对有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大红色的,中间有个早绣成的囍字。又不能示人,灵芸总是躲在闺房里,用彩线经营着两只还没绣成的鸳鸯,耳朵却要捕捉着屋外的声音。但凡有一点响动,灵芸就慌慌忙忙地将弓着的鸳鸯藏起来,总是像贼呢!前几天,灵芸用体己钱去镇供销社买了一块卡其布,粉红色的,自己裁自己缝,穿上那件外罩走出去就很好了,却还是有瑕疵。也是晚饭前,灵芸还想煞煞褃,那件卡其布外罩到底该收束收束才更好看呢!撂下饭碗回到自己的屋,灵芸坐在灯下绣鸳鸯,可她拿着绣花针总是往手指上扎。一次可恕,两次不过暗骂自己不专心罢了,可三番五次地往手指上扎,灵芸就觉得是大问题!干脆丢下绣花弓子,灵芸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卡其布外罩。坐在缝纫机前,灵芸用双脚蹬踏着,针却依然不放过自己的手指……哎哟哟——究竟想干什么呀?这么着趁哥嫂在爹妈屋里说话,灵芸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依然像贼呢!

中秋节后的风凉了起来,可到了晚间,再穿得单薄一点就不是那么爽了。好在晚饭前灵芸加了一件葱绿色坎肩,也就不怕夜风怎么着了。那件坎肩是涤纶布的,也是灵芸自己做的,领座、领台、门襟、前腰恰到好处,谁见了都说出自巧人之手。嫂子眼馋了就摸着灵芸身上的坎肩一个劲地说好,却舍不得掏钱买洋布,又总是气囊囊的,最终换来哥哥一顿数落,抱着金饭碗讨饭吃,饿死也活该!只是急匆匆地走在街上,灵芸一时还记不起想吃又怕烫的嫂子,好像心中只有一件事情,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或干什么好。一根耷拉在胸前的辫子摇来摆去的,好像就是逗引着心中的小兔子蹦出来,灵芸干脆扬起手抓起来扔到了脑后。

金枝早说下了婆家,与小女婿也常见面,两个人还进过几趟城。到底不能和小女婿天天见面,金枝和灵芸一起在村柳编厂里编着花篮也没少走神呢!见金枝拿着一个没编好的篮子仰着头发呆,灵芸就笑呵呵地问身边的乔玲:“赶劲儿呗?”灵芸学的是外县口音,乔玲就学着金枝的腔调说:“赶劲儿……呵呵呵——忒赶劲儿呢!”赶劲儿就是得劲儿的意思,方言听起来的确有点意思儿呢!金枝的小女婿就是外县人,有一辆新飞鸽自行车,每次进城前都来接还没过门的媳妇。金枝坐在后衣架上,小女婿骑着飞鸽自行车走在街上,一个人那么问,一个人那么答……呵呵呵——“赶劲儿”就更有意思儿了!听灵芸和乔玲那么说笑,姑娘和媳妇们都笑了。待金枝醒过神来,低下头讪笑着骂一声讨厌,脸红得像火炭,却热了一群姑娘的心呢!

出来得急,灵芸连鞋带都没系好,一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鞋也差点离开脚。灵芸稳住身子蹲下来,系好鞋带才笑着说:“真是不赶劲儿呢!”好在街上没人走动,要不姑娘家家的自言自语还笑就不好了。只是灵芸站起身来还笑,再说一句“赶劲儿呗”也就有了方向。

金枝家在村东,走出家门就能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系牢了鞋带,灵芸走起路来也赶劲儿,步子轻轻快快的,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可她走进金枝家心情还不怎么好!只是金枝不在家,爹妈也去看嫁到邻村的大姑娘了,只有金花一个人待在屋里。金枝只比金花大两岁,长相都随妈,细高挑儿,脸也白净,出出进进的却像孪生姐妹。也有人给金花说婆家了,可谁都知道那丫头心高。灵芸去了,金花忙着沏茶倒水不说,还端来晒干后炒熟了的倭瓜子。见金花也正在绣花,干脆拿起弓子坐在炕沿上,灵芸就着人家纫好的针线绣了起来。

只是总要说说话才好,灵芸就又和金花说起金枝。金花哼了一声说:“小女婿才半个月没露面就坐不住了,人家非要找个借口去婆家。好在小女婿家离咱村也就二十多里地,可金枝怎么着也犯不着那样吧?上赶着嫁到那个傍山的小村庄,那丫头不是还要年年种棉花呀?”和姐姐说话或说起姐姐来,金花总是像爹娘老子,尤其提到棉花,更像妈数落不争气的姑娘。金花的穿戴倒是不奇特,只是她身上不见一丝粗布,除了的确凉、涤纶,就是卡其布和呢绒什么的了。金花死活瞧不上姐姐,金枝线纺得好,布也织得好,可粗布再好都硬硬的像穿着铠甲!只是金枝可不那么看,身上除了内裤和罩胸不是粗布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丝洋布。金枝没少和灵芸念叨,洋布是好,可除了花钱,还得要布票,说起来还是自家产的粗布好呢!灵芸觉得金枝说得对,却也没觉得金花有什么错。只是再听妹妹说完姐姐,灵芸又觉得金花说得对,可金枝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到底依然心绪不宁就还坐立不安,何况,针又总是往灵芸的手指上扎。将针扎在一朵还没绣成的菊花上,灵芸好像刚想起什么就站了起来。放下绣花弓子,灵芸扬起手拍了拍脑袋笑呵呵地说:“瞧我这记性,金枝最懂花,原说找她去乔玲家求一个花样,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嫂子手笨,偏是个好上的,就是挂个门帘也要鲜花盛开,不过借人家的手图个体面呗!”金花倒是挽留来着,可灵芸还是觉得出来走走好就离开了。

离开金枝家往东走,灵芸要下一道很陡的小土坡。鞋带倒没再捣乱,可灵芸心里还是躁躁的,好像为了一朵棉花其实呢也就是呢!到底不是神仙,灵芸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心境又不好,也就很折磨人了呗!没目的也就没有目的地,灵芸却还往东走。像去镇上见到个上眼的小子,心里说不要看不要看,可灵芸偏看,人家倒变成了大姑娘。妈生了灵芸的气没少说:“本该是个小子,偏是个女儿家!”想起早先的事情,再想想妈咬牙切齿又唉声叹气的样子,灵芸呵呵地笑了,笑着笑着就仰起了头。月亮刚拱出云层,还像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见不得高堂,也见不得邻人,那就别让人家掀开红盖头呀?灵芸也那么想,想着想着也羞羞答答的,好像头上也蒙着红盖头……呵呵呵——谁说人家不是个女儿家?

往东的路不宽也不平,南边是一道长长的土堑,北边是田地,麦苗刚出来,被月光照耀着愈加娇嫩了起来。只是灵芸再往东走,味道就不好了。生产队部在路北盖了不少房子,院子也不小,牲口棚紧靠着南墙根,还开着小窗户,没遮挡就是一个个大窟窿。姑娘们路过生产队部都禁不住地跑,尤其是金花,见了当队长的叔伯哥就尖酸地说:“为什么不把牲口拉到你家里养着呢?”叔伯哥笑哈哈地说:“知道妹妹像鸟儿一样会唱歌,要是那些小东西能拉车又能犁地,我就把牲口都杀了给你包肉包子吃!”金花唱歌的确像鸟鸣般婉转,还会跳舞,两只小胳膊就是轻捷的小翅膀!扬了扬胳膊也像长出了翅膀,灵芸还真恨不得想从天上飞过去……呵呵呵——姑娘家多一点孩子气倒越发可爱呢!

好在灵芸到了尽头拐个弯儿,再往北走不远上一道小慢坡就是宽宽的大道了。路边的杨树被夜风搅扰得哗啦啦作响,叶子在月光下也熠熠生辉,究竟不如路两边的麦苗娇嫩得令灵芸心动。路西是一条长长的沟,路东那片地足有百十亩,四个生产队都有份,一条一条的界限也分明呢!种庄稼讲究倒茬,今年种玉米、小麦,过两年就种高粱、大豆和花生……啊……最要紧的还是棉花呢!年年收获了棉花,除了交给国家和应该留下的,生产队总是按人头分到社员手中。家家得了棉花先用压花机弹了,再搓成条纺线,待织成布后就有了一家子人穿的衣裳。只是小时候还行,尤其是姑娘家家的,大了就不再愿意穿粗布衣衫,金花每到过年前都要和妈吵架。妈没辙了就拎着棉花去镇上卖了,却往往要添上养猪和卖鸡蛋的钱,金花才能穿上洋布衣裳。金枝偏不挑剔,就是小女婿给她买了布料做成衣裳,也常放在柜子里,要不是被妈逼着还不肯穿呢!倒不是金枝不要样,织了粗布也是自己裁自己缝,有棱有角照样鲜鲜亮亮的呢!和灵芸在一起的时候,金枝也常说:“吃饭穿衣论家当,要是像金花那么勉强就没意思了。”只是灵芸依然觉得金花好像没什么错,可金枝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对,这么着就矛盾了吧?纠缠不清就笑,呵呵地,看上去灵芸又像个傻大丫头!

今年,队长们都齐了心,将棉花种在了村西。风慢慢地凉了起来,枝杈上的棉桃也一个个地相跟着呲开了嘴。爹也是个队长,像金花的叔伯哥一样,管着一个生产队的春种秋收。见爹回家了,灵芸就问他什么时候摘棉花。一朵朵地摘下来,灵芸像很多人一样,也放进束在腰间的包袱里,再堆在地头上也是一座座白花花的小山呢!只是爹说还不急,要借着中秋节后的太阳好好晒晒,棉桃呲开的嘴越大,朵也就越大,花才招人喜欢呢!见爹说着棉花还扬起手比比划划的,灵芸也笑成一朵艳艳的白牡丹。

队长们好像还很齐心,今年都在路东这片地里种了玉米,秋分前后又都种上了麦子。只是依然沉浸在往年的情景中,灵芸眼前就幻化出一朵朵大也柔软的棉花。地块那么大总要留出一条路来,春种秋收必定拉进拉出,一条不宽的土路就在中间,平平坦坦的缘于秋收前队长们又都齐心让社员们修整过。待灵芸走上中间那条土路,眼前还有一朵朵棉花……呵呵呵——笑着骂自己一根筋也清醒了许多。只是又往东走去干什么,灵芸还很含混或根本就没目的。待走到土路的尽头,灵芸才舒心地笑了,虚幻究竟是虚幻啊!这么着就不是平白无故地往村东跑,坐立不安也有了缘由,不过灵芸心绪不宁没想到罢了。只是那么一大片棉花在一条长沟东边,灵芸站在堑帮儿上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仰起头看一眼依然娇羞的月亮,灵芸再将目光投向沟东边那片棉地,却又舒心地笑了。哥没少给灵芸指点迷津,美好与距离从来都不是水火不容呢!

沟的确不短,从南到北或从北到南,就是鸟儿飞也要扑棱一会子翅膀呢!灵芸小时候曾追着一只蜜蜂跑过,从南到北不喘气地追,待她到了北端的土路上也变成一摊泥。人们顺着沟北端那条土路从西边过来,再过了邻村就走上一条公路。公社从镇上搬出来就在公路上盖了一栋两层楼房,对过是新供销社,去办事或买东西的人们天天也是来来往往。村与村之间倒也有界线,却往往是两块地紧挨在一起,地垄就是长长的界碑!只是灵芸眼前这条沟也是界碑,沟很宽,底下也种着庄稼,可中间的泄洪沟才是真正的村界呢!沟套着沟,两村人侍奉着庄稼说说笑笑的像一家人,到底还有界限,这么着也就只能做好邻居了!

灵芸身后是一垄垄娇嫩的麦苗,沟底下的也绿得令人爽心!只是灵芸还是在意沟东边的棉花,那么一大片就是一眼望不到边……呵呵呵——你说痴迷有多么可怕哟!灵芸的话倒也不是不沾一点边,邻村不大,地却不少。一条公路也是邻村和外村的村界,与北边那条土路交叉在一起,再有一条沟,那么一大片地就被四四方方地包围了起来。邻村的队长们很贪,好像也都齐了心在村北种上棉花。枣芽发的时候,人们将棉籽一个个地埋在土里,待一棵棵小苗滋出来就是绿生生的一大片呢!经历了春日的燥、夏日的热,倒是避免不了风吹雨打,却也接受了雨露滋润,一棵棵棉秧就一天天地茁壮了起来。枝繁叶茂了,棉枝上也挂上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棉桃,待风中渐渐地裹带了凉气,白花花的棉花也在呲开的棉桃里绽放了。灵芸喜欢绣花,也喜欢养花,房檐下、窗台上到时候就鲜花朵朵开,用针和线在布上都能经营出令人称道的梅兰竹菊!只是灵芸还是喜欢走出来看花,牵牛花粉红娇艳、水堇花嫩黄怡人,萝藦花白嫩可心,就是路边的野烟花也黄灿灿得夺目!与梅花、牡丹、海棠、玉兰、玫瑰相比,棉花却在花的序列之外,偏是灵芸的最爱!棉花结桃前也会开花,与绿叶相伴,粉的白的或粉白相间的,娇嫩的花片随着风吟随着风唱,再有蜜蜂飞过去就有声有色了呢!花到底会凋谢,灵芸见了心中就有一缕迟迟不去的惆怅,可被绿叶烘托着的棉桃很快就伴着风摇晃了。风不再令人焦躁,棉桃也遇到了绽放的时机。待摘下一朵朵柔软的棉花,灵芸不只是感受到流淌在体内的暖,还有期待后拥有的惬意!

去摘花吧!爹在家里还是队长,撂下饭碗看也不看灵芸,像站在街上面对社员们派工。只是妈、嫂子……啊……连小侄女也要去摘花,爷爷高兴,灵芸更高兴,一家子人就都高兴。灵芸拉着小侄女的手和人们去了棉地,爹还不能走,可他给不去摘花的男人们派完工也要去。一朵朵棉花被摘花人装进束在腰间的包袱里,一片片白也就被一点点地消解了。灵芸回头看一眼还有些失落,可她见爹倒背着手、腆着肚子站在地头上,像个地主老财就又笑了。

现在呢站在堑帮儿上,灵芸也倒背着手,肚子也腆着,也觉得自己是个地主老财……呵呵呵——自鸣得意的感觉倒不错!只是灵芸必须隔着一条沟享受期待后的拥有,待一阵夜风吹过来才清醒了。哥不去县中读书了就在村小学代课,见灵芸羡慕人家的东西就说:“美好可以共享,却必须厘清其相应的归属!”话听起来有些绕,可灵芸隔着一条沟,看着那么一大片白花花的棉地,咂着嘴又必须细品其中的意味。这么着灵芸的心境就又不好了,却还没有那么糟糕呢!看……啊……就去看看还不行呀?听哥说完那么绕口的话,灵芸有点耍赖的意思。现在呢灵芸还耍赖还想去看看,且咬着牙说:“看……啊……就去看看嘛!”

月亮依然像个羞答答的小媳妇,可人家不再像初视人间的时候了。一声声虫鸣静了偌大的秋野,再是从村中传来的一两声犬吠,究竟不是吞噬月亮的天狗,闹倒越发要紧了起来。到底是去别人家里看看,且很可能会变成贼。这么着就不好了,回去吧?要是不愿回家干脆去村西吧?爹当了好多年队长,灵芸都变成了大姑娘还和一群摘花的女人说:“这块棉地就是我家的呢!”像爹一样有气势,也像爹一样就是个地主老财,究竟是小时候说过的话,灵芸再说起来自然是玩笑。只是灵芸不愿回家,也不愿去村西,好像别人家的东西总是那么好!这么着灵芸就依然站在堑帮儿上,依然盯着那么一大片棉花出神。像在街上见到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灵芸被妈哄着回家就是不回去,还坐在地上抱住一条大腿不放……呵呵呵——到底还没有长大呢!只是耍赖究竟吃上了糖葫芦,这么着灵芸就又要干点什么了。好在沟不浅,却不是直上直下,且还有一点坡度。干脆躲避着堑帮儿上的杂草和酸枣树丛,灵芸一步步地走了下去。

那条泄洪沟不宽也不深,灵芸迈腿就能过去,却还要穿过一条窄窄的麦地才行。堑帮儿都是堑帮儿,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其实呢区别大了,灵芸只要上去就很容易变成贼!只是灵芸无法遏制一次次源自内心深处的冲动,干脆不再犹豫其实呢也不想犹豫了。好在邻村的堑帮儿也有坡度,且还有人为了攀登方便挖的小坑,再是几棵不粗的小榆树,这么着灵芸达到目的就有了保障。待灵芸站在邻村的棉地旁,举目看一眼闪着灯光的小棚子忙蹲下了身,高大也茂密的棉秧就藏起一个不想当贼的姑娘。

其实呢小棚子是瞭望哨,用四根木柱支撑着,护棉人就可以高瞻远瞩了,也可以轮班睡一觉。每到棉桃呲开嘴的时候,队长都要派小子们看守棉地,抱着火枪站岗放哨,有没有偷棉贼都放几枪,那叫震慑。要是逮住了偷棉贼,外村或本村的都不能轻饶,游街就成了最有效的惩治办法。贼们被绳捆索绑,脖子上还挂着一包棉花,有人像牵着狗一样走在前边,人们站在街两边像看戏一样就很热闹了。爹除了让偷棉贼们游街,还有偷玉米或大豆或红薯的,脖子上也挂着赃物,且拿着锣边敲边说自己干了什么……哎哟哟——灵芸就觉得当贼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呢!只是爹不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尤其是对姑娘,去游街的大多是老爷儿们,倒有一两个拿着脸不当脸的老娘儿们……唉——灵芸和别人说起来没少叹气,屡教不改也没辙啊!喜慧是家中的老大,人口多,爹又有病,工分挣得少,年年都欠生产队的钱。要过年了,还不上钱,生产队就不分给喜慧家粮食和棉花。这么着喜慧就也当起了贼,却被护棉的小子们抓住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不同姓也是同乡,两个人又很要好,灵芸就为喜慧向爹求情,结果当然不坏。只是村里人都知道喜慧当过贼,弄得那丫头至今还抬不起头来。这么着就很糟糕了,灵芸想赶紧离开,一双脚却像粘在了地上。伸手可触的花就在眼前,灵芸又怎能轻易离开呢?

月亮还像个新媳妇,只是不再羞怯,升得越高越光彩照人,云就退却了,满世界才愈加亮堂。又一阵风吹来,枝叶刷拉拉地摇动着,一朵朵棉花在灵芸眼前也舞动了。瞭望哨分布在东西南北中,一个死角也不留下,护棉的小子们都应该警醒,且不能离开,却不过是队长的训话和期待。有的小子不按理出牌,可人家玩的也是战术,瞭望哨上的确没人,只是有贼去偷棉花常会突然被摁倒在地。藏在棉地里的小子们蹲或躺着,耳朵和眼也不能闲着,等到目标出现就出其不意。也有偷懒的小子,却还不是一个,往往用手中的火枪打中一只野兔子。早有预谋自然不愁刀和作料,小子们扒光野兔的皮再掏出内脏,也不洗就架在火上烤。当然少不了酒,却是小子们凑钱在村代销店里买的,没钱就赊,这么着也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待队长逮住一个偷棉贼,醉了躺在棉地里呼呼大睡的小子们就也必定受到惩罚。这么着灵芸就警醒了,一个个瞭望哨里的确没人,可她观察了一会子,棉地里也没动静。那些小子玩起战术来有耐心的不多,蹲或躺在棉地里乏味了就蹦起来嚎一嗓子,或举起手中的火枪,一枪不过瘾再放一枪。砰了一声又一声,火枪的声音不清脆,却不只是让偷棉贼们胆战心惊!大庄稼要成熟了,队长就派人护秋,直到摘完棉花才算完。往往睡到后半夜,灵芸也被火枪声惊醒,家又在村边上,连狗们都跟着一起嚷嚷。再观察一会子,灵芸依然没听到动静,也没见哪个小子突然从棉地里站起来放一枪。这么着灵芸就伸出了手,却只想摸一朵棉花……啊……只想摸摸。砰——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灵芸的手僵住了,与一朵娇柔的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枪声应该来自棉地的东北角,只是放枪人躲在瞭望哨上,还是藏在棉地里,灵芸就说不清楚了。戳在那里的瞭望哨里闪着灯光,可里边究竟有没有人,彼此相距到底不近,灵芸依然说不清楚。邻村和邻村的邻村只隔着一条公路,两边都是大片的棉地,瞭望哨背对背,那究竟是哪个村的护棉人放枪来着就更含糊了。到底不那么柔弱,胆子也不小,灵芸再观察一会子没听见动静,还是将手放在了一朵棉花上。棉花开在枝头上分成五瓣,棉桃呲开后皮就萎缩了,且被花瓣遮蔽了起来。枝杈上的叶子绿绿的,还有不少尚未脱去叶片的棉桃,这么着也就前仆后继了呢!灵芸摸着一朵棉花,却看着一个个等待绽放的棉桃又笑了。

去编花篮吧?爹像让灵芸去摘花一样,总是那么不容置否,却又合情合理!村子临着一条沙河,人们就在沙地上栽了很多柳树,将带着叶子的枝条割下来,再捋去皮就能编篮子了。爹还管着村柳编厂的事,却不是以权谋私,除了让自家姑娘去编花篮,村里像灵芸那么大的姑娘都要去呢!农闲时节,姑娘、媳妇们聚在地窨子里……啊……还有不少手巧的小子们,编出的花篮也好着呢!柳条在潮阴的地方柔韧,人们编起来也顺手,那些篮子通过外贸局都出口到国外,放上梅花和康乃馨什么的就是花篮。金枝老实本分,金花到了哪儿都找寻姐姐。编花篮累了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金花指着金枝正在编着的篮子说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金花还必须说说清楚,要是被雍容、优雅的贵妇人拎在手里,不说篮子有多么难看,娇艳的康乃馨也被活活地糟蹋了呢!说到花就说到了衣裳……哎——外国的贵妇人穿什么呀?金花知道,裙子、半长皮大衣、高筒皮靴、毛织大头巾什么的,反正贵妇人身上不见一丝粗布!乔玲能闹,金花也禁不住那丫头起哄其实呢就是没人怎么着都总是想干点什么!乔玲拿起几根还没捋皮的柳条,编织在一起放进篮子也很像一束花,再递给金花就让她学学贵妇人走路。金花很容易入戏,拎起篮子走来走去的还摆胯、耸肩。又扬起一只小手比比划划地说俄语,Здравствыйте……呵呵呵——金花有一个表姑是天津人,去苏联留过学。没少去表姑家,金花回来后和谁玩笑起来问人家好就也说那句俄语。表姑不只是会说俄语,家里还有很多《苏联画报》,上边有咖啡、奶酪和伏特加酒,当然少不了皮大衣和大头巾。金枝也看妹妹从表姑家拿回的《苏联画报》,可她见到那些服装总是皱着眉说:“难不说苏联不种棉花呀?”金花就不愿意搭理金枝了,那丫头连做梦都离不开棉花!

还在地窨子里,金花不说俄语了依然说贵妇人穿的衣裳。莲香也是个会纺线会织布,且总是穿粗布衣裳的姑娘。听金花说苏联女人穿什么,莲香也像金枝一样笨。金花不屑地看莲香一眼就说麻布、丝绸、呢绒、皮革、化纤,却单单丢下了棉布,似乎与棉花有仇其实呢还真不对付!枣芽还没发芽,队长们就操心耕地、洇地、泡种了。地里一忙起来,人们就不能去地窨子里编花篮了。金花见到叔伯哥依然尖酸地说:“你为什么不让人们都种上麦子?还能多收一茬玉米!”叔伯哥也依然笑哈哈地说:“难不说你要穿树叶呀?”金花冷笑着说:“穿树叶是你老祖宗笨……啊……哥也不聪明!栽上桑树养蚕,待吐了丝织成丝绸,不比穿树叶强呀?”叔伯哥也冷笑着说:“难不说咱俩有两个姓的老祖宗?要是老祖宗不发明种棉花,光穿一层丝绸早都冻死了,还有你个小丫头片子?老老实实种棉花去吧!”

还在地窨子里,金花和人们说着贵妇人的衣裳,却依然想不起棉花。灵芸只听不说,可她比谁都明白。表姐是市第二棉纺厂的技术员,灵芸进城没少跟着她去车间里看看。涤纶、锦纶和棉三元混纺的布叫“的确凉”,涤纶、腈纶、氨纶混纺织成的布叫灯芯绒,棉、毛、化学纤维混纺成的就是卡其布……啊……还有很多,可金花怎么就忘了棉花呢?难不说那丫头只认识妈从奶奶手里接过来的老织布机吗?只是灵芸还不想说话,那就笑着听金花继续说吧!金花当然要说,说到苏联必说платье,表姑穿,表姐穿,表妹穿,走在天津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穿洋装的女人。莲香又耐不住了,那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衣服呀?依然不愿意搭理那丫头,金花也依然和别人说:“платье就是布拉吉……啊……连衣裙!”其实呢村里早就有姑娘穿布拉吉了,却都是在外边工作的人。莲香也知道платье就是布拉吉,可她也知道金花说洋话比穿连衣裙还起劲呢!只是金花必须穿,穿不上就和妈一次次地吵架,还寻死觅活的,到底穿上了。浅底白花,束起腰,裙底差不多盖住了小腿肚子,再有两根大醋辫子在脑后前胸摇来摆去的,金花走在街上就赚足了目光。遗憾的是,金花还不知足就还看《苏联画报》,毛呢大衣的确那么好,可她就是真跳井、喝敌敌畏,妈也拿不出钱来;高筒皮靴也的确那么好,只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好和妈说点什么。这么着就看着《苏联画报》想,想啊想,可金花想得脑袋仁都疼了也就有那么多衣裳。这么着就苦恼,这么着就不愿意搭理金枝和莲香,这么着……唉——金花当着灵芸的面也没少叹气。金花还尖酸地抱怨,叔伯哥是军阀,也是监狱长……呵呵呵——灵芸笑着说:“人家招你了?”

还在地窨子里,金花说着说着脑袋仁又疼了起来,要不就不会扬起手还拍脑袋。干脆丢下手中的花篮,金花又坐下来接着编,皱着眉、噘着嘴,好像谁都欠她八百吊钱。金枝一直没言语,却也一直在想,想着想着脑袋仁肯定也疼,要不就不会扬起手也拍脑袋……呵呵呵——灵芸笑着还不想说话。现在呢依然抚摸着一朵棉花,灵芸想金枝想金花……啊……当然还有莲香……啊……当然还有地窨子里的姑娘们。只是灵芸依然爱绽放在枝头上的棉花,像爱路边的野烟花、地垄和芦苇地里的牵牛花一样!

其实呢枪声的确来自邻村的邻村,邻村的五个瞭望哨上只有中间的有人。五个人早就有预谋,有些日子没吃肉了,又遇不见野兔子,干脆留下一个人唱《空城计》,那四个人就去找狗了。留下来当诸葛亮的人叫田兴,没想跟司马懿干点什么,时间又不晚,也就不是时刻都那么警惕。也抱着一杆火枪,先在瞭望哨上站一会儿,再坐一会儿,田兴觉得乏味干脆躺在上边假寐。只是站或躺都不舒服,田兴又干脆下了瞭望哨……唉——也是心绪不宁才坐立不安啊!满地的棉花也没有什么新奇,可田兴上学时就喜欢诗,何况,月光又是那么好!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呵呵呵——田兴默诵完觉得不合适就笑了。看着一朵朵白花花的棉花,田兴又默诵: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扑灭了野兽放荡的足迹/却扑灭不了人间战斗的欢乐……呵呵呵——依然觉得不合适就又笑了。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呵呵呵——田兴没等默诵完竟然笑出了声,却依然很羞涩。只是田兴觉得还不够,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哎哟哟——情不自禁可了不得哟!田兴也惊讶自己为什么高声吟诵,且还是那么激情!

像枪声一样震撼了灵芸,且也情不自禁地丢下一朵棉花站起身来。只是惊讶之后,灵芸又不能静静地品共享后的激情和惬意。田兴默诵时躺在棉地里来着,待他又情不自禁了干脆站起身,且舞动着手臂吟诵《致橡树》。彼此相距不远不近,究竟看见了一个人的侧影,灵芸就又蹲了下来。装腔作势地扬起手拍着小胸脯,灵芸笑着在心里骂自己贼胆包天!究竟不好,田兴就又上了瞭望哨。倒也想举起火枪弄点动静,可田兴好像害怕惊吓一个正在赏花的姑娘才坐下来。看着一地的棉花,田兴又默诵寒潮、风雷、霹雳,再是伟大的爱情。只是一想起爱情,田兴的脸就禁不住地红了,觉得脸颊烫烫的,低下头去却只能看见一双脚,干脆仰起头来看月亮。

听不到有人那么深情地吟诵爱情、身躯、土地了,灵芸还有些失落,可她看一眼站在瞭望哨上的田兴,心禁不住地紧了起来。究竟是个女儿家,那就赶紧离开吧?灵芸觉得也是呢!金花不愿意搭理金枝和莲香,却还和她们说几句话。喜慧也在地窨子里编花篮,可金花见到人家连眼皮都不撩。只是再看一眼于月光下那么娇柔的棉花,灵芸又像小时候在街上遇见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还想抱住谁的大腿,还想……呵呵呵——也觉得不好就笑了。灵芸笑着笑着也仰起了头,月亮依然大大方方的,到处也就依然是亮堂堂的……呵呵呵——月色为什么这么好呢?

摸着一朵棉花的确爱不释手,可灵芸还不至于像喜慧一样,也不会像那些贪图小利的人背上坏名声。爹和哥哥一年里挣满工分,尤其是当代课老师,每个月还有几块钱津贴,灵芸家的日子比喜慧和莲香她们家都强一些。灵芸除了挣工分,还去地窨子里编花篮,再是采药材又能得一些钱,买一块布料或干脆买一件成衣也从没犹豫过。只是灵芸还不想离开,除了一地的棉花和月色,突然有人又吟诵了,且好像故意让一个人听呢!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啊——觉得该啊一声,田兴就啊了。风是变化着的妖,仲秋后,尤其是夜间就慢慢地嚣张了起来。队长不只是允许护棉的小子们喝酒,还常去代销店里打几瓶散的,奖励像田兴一样恪守职责的人。只是田兴没想御寒,一吟起诗来就想喝酒。

四个瞭望哨上还闪着灯光,却依然没人。田兴断定那几个小子还没找到狗,却又不甘心就依然到处踅摸。究竟有些寂寥,何况,田兴又不能遏制难以消解的激情,何况,肚子里又有了酒,那就高声吟诵吧!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啊——吟诗人还没啊,灵芸却先轻轻地啊了一声。哥哥也喜欢诗,且买了不少诗集,艾青的郭沫若的流沙河的臧克家的,还没少站在灵芸面前吟诵。黑色的头巾佩着长衫/微风吹着头巾飘荡/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啊——听哥哥吟诵着,灵芸还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看天。哥哥朗诵着往往要振臂一呼,灵芸就也禁不住地啊一声!只是再听田兴吟诵,灵芸突然觉得再啊出来不是一样的感觉呢!伴着深情的吟诵声,心倏然一紧,却又倏然一松,仿佛谁在故意抻拽……呵呵呵——是吗?灵芸觉得就是呢!只是松松紧紧的没被捉弄的羞辱和痛苦,倒有一种类似针尖划过心瓣的惬意……啊——伴着依然深情的吟诵声,灵芸又轻轻地啊了一声。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啊——听人家深情地吟诵着,灵芸又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诵康桥、水草和柔波,第一次听人吟诵榆荫、浮藻和彩虹,灵芸眼前也就有了一幅画,且画中还有两个清清晰晰的人!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哎哟哟——好听吧?好听啊!灵芸爱诗,却时常懵懂,恰好也下雨了。待在房子里绣花,针也往手指上扎;坐在缝纫机前,倒避开了针头的袭扰,灵芸却又总是将袖子或裤管缝在一起。轻叹一声,灵芸干脆也像今天晚上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家。打着雨伞走在胡同里,灵芸能听到笑声、哭声和吵闹声,唯独见不到人!也是那时候,灵芸感到无比压抑,甚至还希望看见一条狗或一只鸡……啊……哪怕是一只蚂蚁都行!只是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薄暮时分,炊烟升起,却总是盘旋着不去。胡同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可灵芸觉得也好呢!现在呢灵芸蹲在棉地旁,听田兴吟诵雨巷、丁香和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也想起了曾经历的情景。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到底是谁?金枝?金花?或是莲香或乔玲……啊……应该是喜慧吧?也有人给喜慧说婆家了,可几个小子都没应下,究竟做过丑事。偏又遇见也像丁香一样的喜慧,那几个小子知道人家是谁后就都动了心。只是喜慧觉得和哪个小子在一起都高攀不上,这么着就也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啊……田兴依然觉得不好,却依然情不自禁呢!喜慧也有丁香一样的芬芳,也有丁香一样的忧愁,也彷徨地走在被雨搅扰着的胡同里。喜慧到底会和一个小子走在一起,两个人去镇上去城里,也与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相伴,路边有草也有花,花不是丁香也是丁香呢!小子和喜慧还会去野地或山巅,原在低处的花就漂浮了起来,像鸟像风筝或干脆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呵呵呵——灵芸想着想着笑了。淋着雨走在胡同里笑,蹲在棉地旁守着一朵棉花也笑,可灵芸不只是替喜慧笑,笑声一定会赶走所有姑娘心中的愁怨!这么着灵芸的心就宽阔了起来,思绪也就在一个无垠的世界里飞舞着,像一片洁净的羽毛,相伴着的却是七彩的光呢!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啊——田兴吟诵着又啊了一声。只是灵芸没再发声,姑娘们的心中为什么永远结着愁怨呢?就在那条悠长又寂寥的胡同里,一个也撑着雨伞的小子来了,见到的或是喜慧或是莲香或是金枝或是金花或是乔玲……啊……还应该有一个人吧?谁呀?灵芸不敢想了,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一个人站在瞭望哨上挥舞着手臂吟诗。

再喝一口酒,田兴的情绪更烈了,忘了爷爷的教诲也就随心所欲。田兴也写过诗,却总觉得不如人家写得好。人家就是徐志摩、戴望舒、林薇因,爷爷曾在上海读书来着,解放后就回乡教起了书,可田兴只能在家里听老人家吟诵。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啊——田兴和爷爷常一起感动,还一起发声呢!爷爷留下了很多别人的诗集,可田兴也必须藏起来,且还不能到处随口吟诵才行,老人家一生处世都很谨慎呢!这么着站在棉地里,田兴好像只能深情地吟诵《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啊……也是那么激情!思绪放开了难以收拢,这么着田兴又喝下几口酒,又走下瞭望哨,没抱着火枪,站在棉地里就能更激情地挥舞手臂了。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无名的展开/野荷的香馥/每一瓣静处的月明……啊——依然那么深情!只是灵芸又先人发声,只是又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只是又痴痴地看着一个吟诵的人……唉——你说情不自禁有多么可怕!田兴吟诵着也情不自禁地在棉地里走动,走着走着就离灵芸越来越近了。月色依然那么好,一地的白色中突然有一个姑娘站了起来,且还笑呢!记忆里只有一朵怡人的娉婷,月色中也有一朵披着情绪的花……呵呵呵——田兴笑了。灵芸也笑了起来,只有在不一般的情境里才有不一般的感受呢!两个人都在镇中读过书,只是田兴比灵芸高一届,可她没少听一个人在学校的文娱活动中,吟诵深深地爱着一片土地。究竟是邻村,灵芸也没少遇到田兴,或在村头或在镇街上或在路上。就是隔着一条窄窄的泄洪沟干活儿时也没少碰面,只是田兴和灵芸一样,不过笑笑罢了。心绪不宁的时候,灵芸曾不少次想过和一个人说说话,或干脆也去野地去山巅,见到花蝴蝶见到洁净的羽毛或自己就是蝴蝶就是羽毛。只是灵芸眼前还有些朦胧,不是蝴蝶或羽毛不真实,是与她站在野地或山巅上的人……哎——那个人是谁呢?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呵呵呵——好吧?好啊!田兴吟诵着笑了,灵芸也笑了。只是灵芸不是在夕阳中,是在月光下,水波一样的,艳影也就荡漾了,却在眼前。灵芸又疑惑,那艳影是喜慧的还是莲香的?是金枝的还是金花的或乔玲的……啊……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呢?再看一眼还那么深情吟诵的田兴,灵芸突然明白了,一个人的艳影就应该在另一个人心中……呵呵呵——笑得有些甜有些羞,一朵娉婷也越发怡人呢!总该干点什么吧?灵芸觉得也是啊,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干点什么好。也正是想不出干点什么好,灵芸才有些乱才有些慌,摘下一朵被抚摸过的棉花就又是情不自禁了。只是灵芸没觉得情不自禁有多么可怕,一个人在眼中也在心里,一朵棉花就变成一个人的影子,且紧紧地攥在手中。觉得一个艳影就在一个人的心里荡漾,灵芸幸福了羞涩了,又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却不能停留,一直超前走,不能朝两边看……啊……往后看也不行啊!这么着灵芸就顺着棉地旁的堑帮儿往北走,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朵棉花或一个人的影子。脚下不平坦其实呢就是平坦也不行,灵芸心里慌,步子也乱,一个趔趄差点栽下沟去。这么着就有哗啦啦的声音传来,这么着灵芸心里就又揣上一只小兔子。亏堑帮儿上有一棵不细的小榆树,灵芸抓住了树干才免遭一劫,可棉地里还有哗啦啦的声音传来,且越来越近,那就跑吧!只是又不能疯了似地跑,灵芸觉得应该慢一些再慢一些,好像只有慢一些才能充分享受拥有的美好或惬意。遗憾的是,灵芸慢不下来,好像被人推着又不能自主,想停下来就难了。这么着灵芸就跑到了大道上,来自棉地里的哗啦声小了……啊——长舒了一口气倒有些快慰,却又在瞬间沮丧了起来。只是回过头去,灵芸见田兴也顺着堑帮儿走来,人家没跑,却快步如飞,也像羽毛一样,于月光下轻盈地飞舞着呢!原想继续跑,可灵芸的脚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土里,头又是情不自禁地低了下来。看见手里还攥着一朵棉花,灵芸再回头看着走过来的田兴,妈呀一声就顺着大道往西跑。田兴好像故意干点什么,灵芸停下来也收住脚,见她又跑再撒开腿追。灵芸不敢回头,却一直用耳朵捕捉着不能放弃的声音。伴着一天美好的月光,一场追逐就有声有色了,一个人跑得慢,另一个人也慢;一个人跑得快,另一个人也快。连月亮都耐不住了,刷地用光驱逐着又要蠢蠢欲动的云,世界就越发亮堂了起来。这么着灵芸真该回头看看清楚,人家的确要抓住一个在月光下行窃的贼,却要告诉她又是那么得心甘情愿,一朵棉花就是一颗被偷走的心呢!

灵芸知道月亮的好意,也知道身后的人想干什么,却还是不能停下来,不是不想,是收不住脚啊!两个人在村头或镇街上遇见了,都没有语言,可仅凭对方的笑早有了昭示。这么着两个人就有一个谜,也有一个谁都知道的答案,可谁都不能道破,好像还差点什么……哎——究竟差点什么呢?影子啊!其实呢灵芸心中存着的就是一个影子,却是模糊的,也是缥缈的,就像羽毛一样飞舞着,只有在月光下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呢!就是在月光下,影子才还原成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这么着是灵芸故意干什么了吧?只是灵芸必须申明,不是故意的……啊……真不是呢!心绪不宁就坐立不安,就去找金枝就撒谎说去找乔玲找花样就……呵呵呵——好像就是灵芸故意呢!其实呢灵芸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田兴也去护棉事实上人家的确是第一天站在瞭望哨上。这么着就为灵芸开脱了……哎——好像还差点什么吧?是啊!又低下头看见手中的棉花,灵芸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依然那么急,只能继续加快脚步……呵呵呵——这就找到答案了吧? 只是灵芸气喘了,腿也软了,脚好像也不是自己的了。好在路边有一棵棵粗粗壮壮的毛白杨,好在灵芸一转身就隐身在了树后。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可田兴好像真看不见灵芸就又收住了脚。田兴觉得这么追一个姑娘不好,缘于肚子里的酒精在血液里耗尽了效能。这么着田兴就不能随便吟诵金柳、新娘和艳影了,见了一个可心的姑娘也不能随便言语,只能笑……呵呵呵——羞涩地,却满含深情地。只是田兴还不想流露出压抑在心底的情愫,偏偏又自然流露……唉——还是往回走吧?这么着田兴就转身往回走去,灵芸看见了……啊……一直借着杨树作掩护盯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呢!田兴走了……啊……真走了,这么着灵芸依然有些急,也依然有些慌,却又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那一声哎很柔很韧,像抛过去一条绳子,一个人就被紧紧地束住了,又像遇到一个有法术的妖!只是灵芸接下去想不出该说或做点什么,好像还是情不自禁,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棉花放在了树下……呵呵呵——好吧?好啊!灵芸再冲田兴笑笑也是羞涩地,也是满含深情地,不想流露却也是自然流露……啊——谁都没发声,只是谁都听见了,这么着就奇怪了吧?

灵芸将一朵棉花放在树下,也就把偷来的东西还给了人家。不是自家的东西不要,爹这么说,妈也这么说,灵芸就这么做了,却还是不舍,再往西走着,步子说不得沉了起来。只是不能回头……啊……断然不能,可灵芸突然觉得很委屈,鼻子酸,泪就潮了一双丹凤眼,也朦胧了一个世界。突然有人也哎了一声,也很柔也很韧,也像抛出来的绳子。见田兴拿起一朵棉花又放在了原地。灵芸眼前的世界就清晰了起来,干脆急不可耐地跑了回去。只是田兴往回走去了,步子很快也很急,好像逃避什么。这么着灵芸失望也羞愤,还要扬起手将一朵棉花使劲扔过去,最好砸在一个人的后脑勺上,且声嘶力竭地说:“谁稀罕你的破棉花!”只是灵芸弯腰抓起一朵棉花还没扬起手来,田兴就又收住了脚,且回过头冲着灵芸笑,依然羞涩地,依然满含深情地。酒精的确能激发田兴吟诵的激情和勇气,到底不能持久!只是田兴面对一个心仪很久的姑娘,瞬间生成的爆发力也势不可挡,犹如荡漾着的涟漪,冲破闸门就会变成鸣着巨响的波涛!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呵呵呵——田兴依然满含深情地吟诵,也贯穿着似乎永远不逝的激情!灵芸笑了,却还弄不懂康桥究竟在哪里?悄悄又为什么能发声?难道过去彼此相见之后的沉默就是为了今晚偶遇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呵呵呵——吟诵者真的挥一挥手走了。也就是瞬间,灵芸找到了康桥……啊……一座不再沉默的康桥!灵芸又笑了起来,一朵棉花不再是一朵棉花,可月亮还是月亮其实呢也就是呢!

月色依然那么好!

                  ——原载《梵净山》2025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劲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