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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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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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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蔚蓝如海

     天空蔚蓝如海

天空蓝得如同一面镜子。

远处的山坡上,玉米林已由绿变黄。矿工宋大成的媳妇金香玉坐在家门口,她在心里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记得才是春暖花开的春天,转眼就到收庄稼的季节。她想起了老家那漫山遍野的玉米林,还有一天忙到黑的爹妈。睛天,正是收苞谷的好天气呢!

香玉抬头瞅了瞅西斜的太阳,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到了接学生的时候。她走进屋里,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面的女人:美丽、干净、端庄。她便自信地对镜子里的女人咧嘴笑笑,镜子里的女人也向她咧嘴笑笑。从大麦地的山坡上慢慢走下来,穿过小广场,香玉准时走到矿子弟小学的门口,等儿子小虎、女儿娇娇放学。下午五点,校园的广播准时响起,学校的大门自动打开,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像潮水般涌出。远远的,香玉看见娇娇和小虎,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和同学们追逐打闹,欢笑声像秋天的阳光一样干净明亮。

出了校门,香玉一手牵着小虎,一手牵着娇娇往回走。很多家长投过来羡慕的眼神。小虎、娇娇很听话,回到家,他们安静地坐在桃树下写字、做作业。

落日的余辉里,有金色的尘粒在风中灵动、飘扬。

宋大成刚到煤矿那会,香玉还在老家带孩子。香玉是一个勤快的女人,除了带孩子,自己种玉米、洋芋,每年都要喂两头大肥猪,养一群活蹦乱跳的鸡。进入腊月间,猪贩子开着小货车到村里来收猪。香玉提着猪食瓢,跟比鬼还精的猪贩子讨价还价,磨破嘴皮,把一头大肥猪卖给猪贩子。换回厚厚的一叠钱,供一家人一年的吃酒压席、生活开销。另外一头杀了熏成腊肉,挂在厨房里凉干,一年四季都不用操心没有肉吃。村里人说,大成在煤矿挣的钱,都攒了净钱。

农村人好客,杀一头年猪还得摆上五六桌,挨家挨户把全村的老老小小请来吃肉喝酒。碰上八九十岁行动不便的,还得弄一个大瓷碗米饭肥肉堆得像小山,亲自端到家里去。每年,家里杀年猪,大成会约上几个矿上玩得来的工人,去他们家吃杀猪饭。有一年,区长也去了大成家,他们便认识了。区长是一个热心人,有一次他到采区检查,正好碰到大成在巷道里弯腰铲煤。他把大成拉到旁边,突然说:“你一个人在矿上,吃了上顿无下顿的,像一个单身汉,不是个办法。”

“感谢领导关心,不得问题!”大成搓了搓手,一脸的无所谓。

“不要装了,我倒有一个好主意”,区长眨巴着眼睛。

“啷子主意?”

“倒不如让弟妹也搬到矿上来住。”

大成不知道,区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回他。

“可是小虎和娇娇,还在村里读书呢?”大成脱口而出。

“我早就想好了,让小虎和娇娇到矿子弟小学来读书。矿上的子弟小学,教学质量可比你们村小学强几百倍了。”

“商量你媳妇的事情,你去办。读书找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区长拍了拍大成的肩膀。

“让我想想哈”,这事有点大,且有些突然,大成拿不定主意。

区长甩甩手,已走出很远了,大成还树桩样立在那儿。才过了两个星期,大成就接到矿小学的电话,说小虎和娇娇读书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过两天直接带孩子来上课。就这样,阿玉把家里的猪、鸡一个不剩卖给了猪贩子、鸡贩子,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煤矿,过起了矿区的生活。香玉在心里想,区长这个忙,帮得怪怪的。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想了半天,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便不想了。

得赶紧去做饭了,香玉提醒自己。大成这段时间上的是八点班,等从井下出来,洗了澡,换了衣服,慢慢走回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爸爸、爸爸!香玉正在炒菜,听见小虎响亮的声音。香玉知道大成回来了。大成摸了摸小虎圆圆的脑袋,故意大声武气地说:“你两个小家伙,写字写好点啊!”便走进屋。他站在香玉的后面,伸出粗壮的双手搂住香玉的腰,鼻子往香玉的脸上凑,一股香气钻进鼻孔。那双手就不老实了,往上攀爬,紧紧地抓住两座挺拔的山峰。香玉感觉后面的男人喘气变得粗壮了起来,抓着的手变成了揉。她赶紧转过脸,嘴往门外呶了呶,伸手打开了那双不老实的大手。

桃树下,落下一层粉红的桃花。油黑的枝丫上,爬满米粒大小的绿芽。

拉一个小木凳,香玉坐在桃树下,飞针走线。她的手里,捏着一只鞋垫,细小的针尖,走走停停,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一朵粉红的杏花,活灵活现,摇弋在鞋垫上。香玉还在做姑娘时,人长得漂亮,针线活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她的妈妈逢人就说,我家幺,别的本事没有学到,针线活可比我强多了。想起第一次送鞋垫给大成,香玉的脸上红通通的。那时,大成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不懂得男欢女爱。如水的月光下,在村口的石磨上,香玉突然把一双绣有鸳鸯戏水的鞋垫塞给大成,这个家伙居然不知所措,吓得连连摆手后退。香玉递给他的,好像一是盆烧得通红的木炭!想到这里,香玉忍俊不禁,噗呲笑了出来。

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山脚下的公园里传来。

有人在公园里唱歌,那些歌,老得掉渣。每天中午,一群讲北方话的老太太老大爷,坐在公园的凉亭里,吹拉弹唱,弄出很大的声音。香玉听人家讲,这群矿上的老古懂,年轻的时候从北方坐火车过来,参加煤矿建设,把一生的青春奉献给这座矿山。如今,退了休,越老越攒劲,一天到晚,不弄出点声响,生怕别人把他们遗忘了。

突然,有人唱起山歌。明显是临时插进去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粗狂,歌词肉麻。香玉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竖起耳朵听。

露水珠珠像草银

妹是桂花酒一瓶

妹是桂花一瓶酒

不是好酒不留人

好酒要吃来二杯

仁义最浓第二回

隔夜甜酒味道好

田犁二道自翻身

情哥敬酒一杯杯

递给情妹妹莫推

有酒无菜吃闷酒

酒味不浓吃三杯

喉咙里痒痒,香玉感觉有上百只虫子在爬。

听得正起劲,男人的歌声戛然而止,把人吊在半空。

自己吃酒自己开

自己关门自己开

自己铺床自己睡

半边席子起青苔

口喝甜酒醉一回

情妹敬哥饮一杯

花好还要叶来配

龙好还要凤来陪

坐在桃树下,香玉竟轻轻哼了起来,脸上滚烫。

山歌刚唱完,一个男人提着一袋水果走到了家门口。香玉有些吃惊,来的男人,她认得,正是大成他们那个采区的区长。

“大成兄弟呢?”区长明知故问。

“大成上八点呢,区长请坐”香玉赶紧拉凳子,端瓜子,烧开水泡茶。

“哦,大成没在家,我是上来了解一下小虎和姣姣读书的情况”香玉一边跑出跑进,一边哦哦地应付着。

桃树下,穿着一件低胸T恤的香玉,胸前波涛汹涌。区长一边喝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瞄阿玉的胸脯。他的眼光像一把铁勾子,轻轻就可以勾开阿玉薄薄的寸衫。在区长眼里,香玉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为什么用“标准”这个词呢,区长自有考量。现在的女人,容易走极端,要不就往横处长,五大三粗,脸上流油。要不就干瘦如柴,皮包骨头,看了第一眼就不会再看第二眼。香玉属于那种很有韵味的女人,身材高挑,四肢匀称。香玉还是一个干净的女人,喜欢扎一个马尾,头发收拾得一丝不乱。柳叶眉,长脖颈。皮肤白净,纤尘不染。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阿玉身上都会显得十分漂亮合体。眼前的女人,肌肤雪白,眼含秋水,更加性感迷人。

香玉感到,有两支利箭嗖嗖射向胸前,羞得她满脸通红。她有一种预感,区长趁大成不在家找上门来,看那色眯眯的眼睛,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香玉提醒自己,要多一个心眼,防止上当。所以,他没有把区长往屋里请,让他坐在小院里。

“香玉,你知道么,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不可以和我好!”区长有些激动,转变了话题,说话有些结巴。

他瞅瞅四周,突然站了起来,要拉香玉的手。

香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区长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香玉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很清醒,这时候不亮明态度,断了他的幻想,这家伙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区长,我是一个有家有室的人,请你尊重我,请你立马滚下山去”香玉提起那一袋水果,使劲朝山坡上丢了出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苹果、梨,像一群受惊的老鼠,在山坡上乱蹿。

“再不走,我要喊人了啊”香玉站在院门口,张开嘴巴,装着要大声喊人的样子。

区长吓得脸色大变,像一只丧家犬,夹着尾巴溜了。

开班前会,是大成他们下井前的必须环节。他们采煤队的班前会议室,就在井口傍的二楼上,一间黑黑的小屋。说是班前会也没错,说是吵架会也可以。采区的区长、副区长,或科长们轮流来给矿工开会。台上的领导说得吐沫横飞,告诉大家井下那里危险,要注意什么事项。比如在迎头干活一定要敲邦问顶,要打临时支护等等。有时,领导心烦了也会随口骂人,且骂的都是日他姐他妹的脏话。

都是一二十年工龄的老工人了,耳朵早就听起老茧。所以,每一次开班前会,领导在台上说得激情澎湃,下面的把烟抽得峰烟滚滚。大家清楚,这是下井前的最后一支烟。等下了井,再出来抽烟,已经是十多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抽烟的人多了,会议室烟雾弥漫,变成了蓬莱仙景。

大成不抽烟,开班前会对他来说是活受罪。每一次开班前会,他都会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好歹少吸两口二手烟。

这一天早上,大成坐在窗子边,一边听领导乱哄哄地骂人,一边看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对花喜鹊喳喳的跳来跳去。

“宋大成!”有人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到!”大成从窗外收回目光,像刚睡醒一样,顺口应了一声。

“你被调到运输队去了”台上的人皮笑肉不笑,大声宣布。

“为哪样调我?”大成感觉有些突然,也十分气愤。他知道,在整个采区,活最苦、工资最低的要数运输队。那些头脑灵活的人,托各种关系,想尽办法调离运输队。他们说,这是从糠蒌掉进米蒌里。这回倒好,宋大成是从米蒌掉进糠蒌了。工作苦点不说,每月工资要少一千多。

“调你去你就去,哪里来那么多卵话”台上的有些不高兴了,语气也重了。工作岗位宣布了,得马上执行,当天,大成就到了运输队和工友们扛溜子。

这天傍晚,大成从井下坐猴车出来,看见井口临时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月饼。几个工会的女同志站在桌子前,给升井的人发两个月饼。大成黑着脸,接过月饼,装在口袋里,一言不发就走了。

走上大麦地小路的时候,大成看见,一轮圆月,从对面的山顶上升了起了。那月亮太大了,太亮了。也许是平时没在意,大成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月亮。

走进小房子,香玉刚刚摆上饭菜。小虎和姣姣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两个小屁孩,猜猜爸爸包里有什么?”大成故意拍了拍口袋,小虎和姣姣都摇了摇头。大成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月饼,两个小屁孩立马抢走了。

“过中秋节了,喝一杯吧”香玉今天晚上多炒了两个菜,还给大成倒了一玻璃杯包谷酒。大成不说话,闷着喝酒,吃菜。在农村老家,中秋节是不算节日的。香玉是一个细心的的女人,居然到了矿上,人家怎么过,咱们怎么过,咱们不落后。

“咋个了,屁也不放一个”香玉端着碗,用胳膊碰了碰大成。

“是不是雀儿给哪家母狗给咬掉了?”瞅了瞅两个小家伙到屋外去了,香玉放下筷子,朝大成裆里摸了一把。每一次大成情绪低落,香玉有的是办法,逗得自家男人活蹦乱跳。

奇怪的是,今天晚上,这招不灵了。吃了饭,大成躺在老旧的沙发上,看香玉收拾碗筷。把桌上、地上都收拾干净了,香玉也坐在沙发上,让大成把脑袋放在自己腿上。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有的是办法,让大成倒出心中的苦水。

在香玉的追问下,大成把调动工作的来龙去脉说一遍。两口子都沉默不语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讲,怕你生气呢?”香玉看了看自家男人,平静地说。她想,这件事肯定和大成的工作调动有关。

她告诉大成,区长前两天到过他们家,说要和他们结成干亲家,被她拒绝了。香玉故意撒了一个谎,区长对她动手动脚的事情,被她换成了另外一个说法。

“原来是这个杂种搞的鬼,老子要去找他算账”大喘着粗气,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要去提菜刀。

“莫要冲动,他是个小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香玉一把按住自家男人,把大成按了坐在沙发上。大成就是这个爆脾气。有人说,挖煤的男人都吃了炸药,脾气爆得很。为了点屁事,轻则日娘骂爷,重则提刀提枪,要打要杀。就拿大成来说吧,香玉刚认识他的那会,不是这个样子,像小媳妇一样,一说话脸就红。香玉自个儿总结,这与黑有关。挖煤工人一天到晚在漆黑的井下干活,不见阳光,不见花草树木,不见女人。时间长了,脾气不变爆才怪。

“不就调动一个工作么,怕个球,说不定过几天又给调回来喽!”香玉像哄孩子一样,把大成哄了躺在沙发上,把脸贴在大成的胸口上,温柔玉滑的手顺着腹部朝下游走。

提起大麦地,矿长就矮了半截。说得直白点,大麦地就是煤矿的一个耻辱。大麦地没有麦子,山坡上搭了一片破破烂烂的棚子。它们有一个丢人现眼的名字,叫“棚户区”。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的老煤矿,都有棚户区。当年,职工住宿楼建得少,也只有当领导的才有资格住楼房。没房住的工人,还得自己想办法。不知是谁带头,拉来火烧砖、水泥、木材,自己在大麦地的荒山坡上建砖房子,上面搭铁皮棚子,或盖薄薄的水泥顶、石棉瓦。房子也不大,大的有两三间,小的只有一间,仅仅够放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棚子尽管简陋点、挤点,好歹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有的工人把乡下老婆、孩子接上来,过起了矿区生活。

“县城里高楼林立,连普通的老百姓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而我们的矿工兄弟还住在棚子里,是国家对不起他们啊!”提起棚户区,在多次大会上,矿长说得语气哽咽,泪流满面。

大成家就在大麦地,住在棚子里。他们家的棚子,是跟人家租的。

有一天,香玉发现,三辆大卡车开到山脚下,车上下来一大群人,还卸下一大堆设备。那些长相奇怪的铁家伙,她从来没有见过。大麦地山脚,这支队伍支起井架,搭起帐篷,一天到晚当当当的打钻。消息蝗虫一样满天飞,棚户区都在传,矿上要在大麦地的山脚,建一片职工住宅楼呢!那段时间,工人碰到面、家属碰到面,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职工住宅楼的事。这些在井下干苦活的矿工,老黄牛一样给国家挖煤、发电,让工厂的机器不停运转,给大城市送去光明,他们还住在破烂的棚子里。他们梦想着,等哪天也像矿上的领导一样,一家人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房间里有厕所、有客厅、有厨房、有卧室。想想就是一件让人激动的美事。

晚上,吃过晚饭,小虎和娇娇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小虎在学组词造句,他大声地念:梦、梦、梦,梦想,我的梦想是。他突然打断了自己,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光亮,对大家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用梦想造一个句子,但要说真的,就像过生日许愿。“小屁孩,造句就造句吧,牵扯我们大人什么事?”香玉小声嘀咕。但看到小虎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拐拐大成:“造就造吧,谁怕谁!”小虎嚷着让妈妈先来,香玉脸上起了一层红氤,闭上眼睛。她想起了山脚下的施工队,便说:“我的梦想是,我们家拥有一套漂亮的新房子!”大家啪啪拍手,说她讲得好。轮到大成了,他搓着双手,故意卖一个关子:“我的梦想么,你们猜,跟你妈的一模一样。”香玉朝背上顺手给了大成一锤,说我才懒得跟你一模一样呢。轮到娇娇讲的时候,她放下笔,双手托着圆圆的脸蛋,闭上眼,轻轻地说:“我的梦想,变成一只洁白的鸽子,飞在蓝蓝的天上。”最后是小虎说,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学着领导的样子,右手伸开,声音洪亮:“我的梦想是,有一天去看大海!”全家人哈哈的笑了。

随后,矿上的正式通知下来了,印证了之前的传言。凡是工龄达到十五年以上的正式工人,可以申请买一套棚改房。建房的资金,大头由国家和煤矿出,工人自己出资八万多,就可以买一套一百平方、三室一厅的新房子。棚改房的效果图就挂在工会的大门口,大成悄悄跑去看了两次,站在那里“研究”半天。最后一次,他还特意拉上香玉去看,两口子看了都很喜欢。正好,大成条件刚好符合,他们一合计,就把申请递了上去了。大成拉着香玉的手说:“瞧瞧,这房子,比起向东坡的筒子楼,可洋气多了”。

奇怪的是,大成的申请递上去了,迟迟没有批下来。和他一起递申请的很多工友,都收到了批准通知,就是没有大成的。那些工友扬着刚刚批准的通知书,比接到皇帝的圣旨还要兴奋,逢人就扬扬:“得了、得了”。大成坐不住了,他黑着脸跑到煤矿基建办公室,高声质问人家:“你们是啥意思,凭什么没有我的!”基建办的一个女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抬头看了看大成,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大哥,你激动个啥,审批是领导们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你冲我嚷嚷啥”。大成像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黑着脸走回家。他明白了,一定又是那个天杀的区长,背后搞的鬼。

大成气不过,去矿大楼找纪委的、工会的领导反映情况。他们也没说不帮忙,打着官腔,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事情嘛,是有点复杂滴,等我们下来研究哈再答复你。有好心的工友提醒大成,那些领导是话里有话,说的“研究”是暗示他,要送点烟酒才办事。大成是一头出了名的倔驴,他硬着脖子说,老子符合条件,凭什么要给他送烟送酒,门都没有!大成死活不送烟酒,上面的也没有“研究”。这事就一直拖着。

早晨的菜场,鸡鸣狗叫,人头晃动。香玉的出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些买菜的人,卖菜的,看见她,都躲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一个染了瘟疫的人。有几个讲北方话的老太太,对她指指点点。一个脸上脂粉有半尺厚的胖女人,抬起一脚,踢在她前面的一条瘦狗身上,大声武气地说:“呸,骚母狗,滚远点。”

那条瘦狗感到莫明其妙,夹着尾巴,哀号着跑远了。

香玉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序幕,更难堪的还在后头。

一个一脸雪白的女人,眼里露着凶光,径直朝香玉走了过来。香玉的心立马提到嗓子眼上,这不是区长家的媳妇么?她想绕开她,她却像一堵墙横在那里。

“你这个骚母狗,请你以后不要再勾引我家男人!”女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她的手指,像枯枝一样伸出来,戳在香玉的脑门上。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差点把香玉扑倒。

“请你嘴上放干净点,我不是那样的人。”香玉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一个乡下女人,跟我家男人套什么近乎?”女人越说越激动。

街上的人围了过来,一个个站在那里看热闹。那些老太太、老者者指指点点,小说嘀咕。香玉脸上红通通的,想发火,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带有刺,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她的心在滴血。脸上,火烧一样灼痛,她心里很慌乱,手脚冰凉。她只好提着竹蓝,丧家犬一样,落荒而逃。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香玉有点怪,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大成看得出来,媳妇有心事。他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理一遍,他们家是有些不顺,也很心烦。至于香玉碰到什么烦心事,他也不好细细地问

“暑假到了,我想带小虎和姣姣回老家住一段时间。”香玉放下筷子,对大成说。说这话的时候,香玉的心里很难过。她没有想到,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家人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有什么错。他们没有招谁没惹谁,凭什么欺负他们?她的眼角湿湿的,她感到无比的委屈。

“也好,这段时间家里比较忙,你也可以帮妈妈她们。”大成想了想,便同意了。第二天一大早,香玉带着两个孩子,坐着中巴车回去了。

“妈妈,我们还会回来么?”坐在摇摇晃晃的中巴车上,小虎扬起脸,天真地问。“谁说不回来啊!等学校收假,你们还要回来上学呢”香玉摸了摸小虎圆圆的脑袋。其实,香玉的心里也很纠结,这一去究竟还回不回来,她心里也没底。想起一连串的烦心事,她就咬牙切齿,赌气不回来了。要不是为了孩子,上一个好一点的学校,顺便照顾大成,矿上有什么稀奇?那些年,她带着两个孩子在老家,不是也过得好好的么。但,她又有一些不甘。自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逃跑呢?

活苦,井下湿气重,很多老工人患有风湿关节炎。一到季节变化,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所以,煤矿工人爱喝酒。喝酒可以解乏,也可给体内增加热气,缓解风湿关节炎。在家里喝、在小饭馆喝,很多的场合,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喝酒。如果时间倒回去五六年,管理不严的时候,有胆大的工人偷偷把酒带下去,在井下躲着喝。

一天晚上,大成约了几个工友去喝酒。香玉不在的这段时间,大成喜欢和工友们出去喝酒。吃的是干锅牛肉,喝的是小锅酒。六个人斗地主喝了四斤酒。说来也巧,区长和几个队长来吃饭。就坐在隔壁的一个小包房里。牛肉馆简陋,名义上是包房,其实就是用木板隔成的一个小单间。老板鬼精,这种小包房,平时不开门,他都是预留给矿上的领导。矿上的领导隔三差五地来吃一顿牛肉。他们说,牛肉嘛,还是张老板的普田牛肉味道最正宗。张老板是回族人,他不会整死牛烂马肉给你吃。最关键的是,他们杀牛的,由专门的阿訇操刀。他们说,吃饭嘛,还得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张老板看得出来,每一次,都是别人请矿领导的客。

包房隔音效果差,隔壁人摆白吹牛听得一清二楚。

大成他们正喝到兴奋处,就听到隔壁有人在吹牛。

隔壁甲(方言,有点结巴):“区、区长嘎,听听人家讲,大麦地上阿阿个大美女,被你你给勾上了。”

隔壁乙(方言):“你之个龟儿子,不要像疯狗一样,张起嘴巴乱咬,我们区长是阿种人么?”

隔壁丙(北方话):“哈哈哈,乡下妹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隔壁丁(北方话):“上没有上,还得请区长亲口证实”

隔壁戊(北方话):“如果你们想听实话,一个人先干半碗酒。”

众人合:“真的?”

隔壁戊:“真的!”

就听见舀酒、喝酒的声,噼噼啪啪,狗舔水一样。

众人合:“酒干了,快讲!”

隔壁戊:“知道不,肉都都、嫩油油的,真她妈的过瘾!”

众人轰堂大笑。

这边,斗地主的人早就停止了战斗,隔壁的一言一语,像无数颗手榴弹,一颗接着一颗往这边扔,咣咣咣爆炸。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到大成脸上,大成的脸,由红变灰,由灰变黑,他的脑门上,青筋暴出。他的牙巴骨咬得嘎嘎响,碗大的拳头,紧紧捏起。

那边笑声还未结束,大成已冲过去,一脚踢开门,对准那个喜气洋洋的家伙,狠狠的一拳砸过去。电光火石之间,被打的人轰然倒地,脸上全是血。我的妈妈哟!受伤的人在地上翻滚,嗷嗷乱叫。大成正要跟过去,跺上几脚,和他一起去的几个工友,把他紧紧架住,让他动弹不得。

众人七手八脚,把鲜血满面的区长送去矿医院。

这天晚上,大成坐在桃树下喝酒、抽烟。他知道自己闯了祸,保卫科和派出所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们会气势汹汹的来拷他,把他像捆粽子一样捆了,塞进警车里,鸣着警报拉走。他甚至琢磨过,公安的是把他的双手拷在前面,还是拷在后面。日怪的是,居然一夜无事,他就摇摇晃晃进屋,昏昏糊糊的睡了。

迎头发生事故,一点预兆也没有。如果硬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来,那就是“抢”出来的结果。那段时间,大成所在的二采区采掘失调了。采掘失调是专业的说法,直白点就是采面采完了,没有煤炭采了。没有煤炭采自然就出不了煤,出不了煤就没有收入,只搞掘进和维修是倒贴钱。

“新采面布不出来,没有煤炭采就像女人绝了经,你们大家都去吃球!”区长在职工大会上,拍着桌子发火。煤矿一共有三个采区,矿领导年初和他们签得有责任书,哪个采区出现采掘失调,要处理人。处理谁,区长自然跑不掉。所以,区长碰到人就说他是压力“山大”。

“加班加点,你们那怕不睡觉,都必须在月底把巷道抢通!否则,他妈的全部给老子滚蛋!”区长最后下了军令壮,特别强调了如何“抢”。

不用说,那段时间,运输队、维修队的人马全集中到掘进工作面去了。大成他们运输队的更惨,凡是掘进头需要的材料,如工字钢、U形棚、木柱、板材,都必须立马运到。特别是笨重的U形棚,光一个棚腿就有三百多斤,靠大成他们六七个人,一点一点扛到迎头。活太苦了,且上班的时间也太长。名义上是八个小时的班,活干不完,不准走,一干都是十来个小时。在漆黑的巷道里,笨重的铁家伙压弯了男人的腰,汗水从他们的脸上、背上流下,他们咬着牙,艰难地往前走。

有时,大成累得快要虚脱了,他感觉快要死了,有一只脚已踏上奈何桥。但他必须咬牙撑住,多人扛重最怕的是有人偷奸不出力,重物失去重心,突然掉落。轻则砸断手脚,重则砸死人。所以,他们在扛重前,发下毒咒:哪个狗日的突然缩肩,死他全家!

那一段时间,运输队的下了班,洗澡的时候,一个个站在洗澡堂里直叫苦。他们的肩膀,全给磨破了,红通通的,一沾到水就钻心地痛。

迎头出事的那天,大成正好在现场。他和两个工友刚好把一根工字钢扛到迎头,才放下,区长手里捏着矿灯就进来了。毕竟打了区长一顿,怕碰面尴尬,大成使了一眼神,叫上工友准备往回走。

“慌个球,等我看哈你们再走”区长晃了晃手里的矿灯,叫住了大成他们。没办法,大成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区长往迎头走。迎头上,有五个工人正在弯腰清货。清货是老工人们的行话,就是把放炮炸下来的煤炭清理干净、运走。看到区长来检查,带队的赶紧示意大伙停下,给区长汇报情况。

大成用矿灯照了照迎头,一看就吓了一跳。那迎头已掘了十来米,居然没有支护,全是裸巷。裸体,是讲一个人没有穿衣服。裸巷,是指一条巷道没有任何支护。裸巷长了,随时都有冒顶的危险。大成知道,今天区长要发飚了。

“我日你姐,掘了这么长的巷道,为啥不支护?”区长揪着小队长的衣领,照胸口上就是一拳。小队长被打得后退两步才站稳。

“老子反复讲,要忙而不乱,要确保安全,你耳朵着日聋了!”区长往前两步,扬起手,准备再打第二拳,被几个掘进队的抱住了。

“区长消消气,我们也是想把巷道早点抢出来嘛”小队长弯着腰,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

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大成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问题出在掘进队身上,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捏着矿灯,朝巷道顶上照来照去。他是一个挖煤炭的老工人了,采煤、掘、运输、维修、打钻,井下的活他都干过。在井下干活,他们总结出来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是,在井下干活,你必须时时刻刻竖起耳朵,瞪大眼睛。一旦出现危险情况,要立马逃跑。

咔嚓,正在这时,顶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声音不是太大,不仔细听,现场的人会感觉不到。大成用矿灯一照,顿时吓得脸色大变。巷道顶部,已出现了母指粗的裂缝。

“快跑,要冒顶了!”大成大吼一声,带头朝外面跑。掘队的和大成他们两个人,拼了吃奶的力气往外面跑。他们知道,跑慢两步,就埋在巷道里了。

也许是危险来得太突然,给吓傻了,区长反应要慢一些,跑在最后。忙中出错,他居然给一根棚腿给绊倒了。巷道顶上已经在哗哗的掉碴了,这是大面积冒顶的预兆。大成回头一看,区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迟疑了几秒钟,折转身,几个箭步冲向区长,一大把拉起区长就往外跑。才跑出去十多秒钟,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凶猛的气流,把大成扑倒在地。

等大成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医院的病床上。

医生站在床边说,大哥你命大,你算是从阎王殿闯回来的人。大成感到钻心的痛,他的脑门上、手上、腿上都摔开了口子,用纱布包着。

“要不要通知你的家属?”工会的一个小同志站在床边,跟大成商量。大成动了动,四肢还听使唤,说明还没有伤到骨头。医生也说,全身检查了,只是皮外伤,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了。

大成不同意通知家属。他是担心怕吓倒香玉和家中老人。有人形容,在煤矿井下上班,是埋了没有死,就是说井下干活太危险了,说不定发生一个事故人就没了。一个人下井,全家人操心。他们最怕接到矿上的电话,平白无故的,人家矿上也不会给家里打电话。如果是矿上把电话打到家里,准是出事了,且不是小事。

矿长带着一群人,提着一提水果、一个花蓝来看大成。矿长把一个信封放在大成手里,激动地说:“大成同志,全矿都要感谢你啊!要不是你反应快,带领大家火速撒出来,那天准出大事!”矿长临走的时候,握了一下大成的手。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大成同志”,也是大成第一次跟人家握手。大成心里稍稍放心了,听矿长的意思,那天的大冒顶没死人。反正没死人就是好事,干这一行的,都不容易,平安就是最大的福。

第三天晚上,大成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睁开眼一看,立马把脸转了朝墙壁。来的人,正是那天他救的区长。区长也提了一提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区长四处瞅瞅,从里面把门锁死了。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了遮得严严实实。大成有点纳闷,不知道这家伙唱的是哪一出。

只听扑通一声,区长跪在大成床前,使劲朝自己脸上打了三耳光。他带着哭腔说:“大成兄弟,我之前做错了事,我不是人,我是来赔礼道歉的!”他站起来,抹了抹眼泪,接着说:“我这条命,是你大成兄弟给检回来的,你就相当于我的再生父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在大成手上,说:“我已调到外地的一个煤矿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算是赔礼道歉,在走之前,给你办了两件事,一个是回采煤队上班,当采煤队的队长。二是你们家申请棚改房的申请,手续都办好了。”说完,推开门走了。

大成出院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天空瓦蓝,没有一丝风。一群洁白的鸽子,在天空中一圈一圈的飞翔。干净、清脆的鸽哨,在群峰上环绕。大成想起了香玉、娇娇、小虎的梦想,他自个在心里笑了。他觉得今天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疼。

收回放飞的思绪,大成掏出手机,拨通了香玉的电话,让她赶紧把家里的户口本、存折收好,带到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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