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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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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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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暴雨如注

闲得无球聊的时候,我们就窝在煤矿的单身宿舍杀豹子。

矿是老矿,楼是老楼。灰头土脑的煤矿,火柴盒样趴在半山坡上,前面是办公楼、左边是俱乐部,右边是小车队,再后面是职工家属楼。一座四层的青砖灰楼,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它有一个十分光鲜的名字:学生楼。九十年代的国营煤矿,都会有这么一栋楼,专门给那些刚分到煤矿的大学生住的。

这栋楼盖得最晚,八成新。据说,当初选址的时候,也是一波三折。选来选去,只找到靠近何家坟堂的那一小块空地了。矿长背着手,围着空地走了一圈,黑着脸,说大家瞧啊,这屋基跟何家的坟堂,是不是挨得太近了,阴地和阳宅挤在一块,怕不太好。问题是,矿区就是巴掌大点地方,实在找不出一块空地了,只能将就。书记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北方大汉,驴脾气,最后轮到他拍板时候,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怕个球毛,我们共产党不信这个邪,就定这了。

这栋楼的门槛很高,口袋里不揣一个采矿专业本科本本,你连走进去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从这栋楼走出来的人,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只差跨过鸭绿江了。

我和东子,就住在这栋楼里。

这栋楼名字嘛,倒是响亮,只是阴气重些。有一次,我在门口等女朋友,守门的老李头瘸着腿,叼着烟跟我吹牛。他是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工人,一次井下发生冒顶事故,让他的右腿瘸了。从此,人生的道路也就高低不平了。老李头烟瘾大,张开嘴,横七竖八的牙齿全是黑的。听说,他懂些阴阳,会给人家翻黄历、瞧日子、撵龙脉、找阴地。只要你不停地给他点烟,他的嘴就像井下的风钻,叭叭叭地响个不停。小伙子,赶紧结婚搬家吧,这鬼地方住长了会折阳寿的。提起学生楼,老李头瘪瘪嘴,摇摇头,一脸的疑重。

你讲得这么阴风惨惨的,有根据么。我随便搭了一句。有有有,人间嘛,只有两种气,一种是阴气,一种是阳气。阴气是从死人嘴里吐出来的,阳气是从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两种气随时在较劲,如果阳阴平衡,世间就平安了。如果是阴气盛过阳气,人是要折寿的。小兄弟,你猜,学生楼的阴气从哪里来?老李头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伸出两根被烟染黄的手指,朝我勾了勾。我赶紧给他敬上一支烟。我像二百五一样,一脸的茫然。我敢断言,学生楼的阴气,就从大楼旁边的坟地飘来的。一个、两个、三个,他掰着焦黄的手指头,那栋楼已死了三个人,有上吊死的,有喝酒死的,有跳楼死的。幸好,你是血气正旺的小伙,要不,就麻烦球了……老李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接着叭叭叭。

杀豹子,是南方人常玩的一种游戏。一幅扑克,一群人玩,每个发三张,比大小,比花色,有同花顺,有豹子。三个老A是最大的豹子,桌上有几个亿的赌注,庄家都敢杀。玩的是胆量和机智、本钱。那个年代,煤矿效益不好,钱金贵,我们只玩一块两块的。一夜玩到亮,输赢不过几十块钱,不伤大体。一副扑克,五六个小伙,玩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那个年代,煤矿技术人才也金贵,每年六七月,国有大矿的老总们常常跑到大学里去抢人。大学毕业后,我们被这个煤矿抢了过来,分在采煤区,区长是老北二代。这是我们的戏称,说明白点,他父亲是六十年代大三线建设的南下老兵,为南方的煤炭开发贡献了一生。区长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不但会啃大馒头生吃大葱,也会吃包谷饭、吸水烟筒。讲话南不南,北不北,是四不像的口音。

除了上班,我们常常窝在宿舍杀豹子,区长看我们不顺眼,就咒骂我们,球毛大学生,年纪轻轻就这么挥霍时光,你们当初的理想让狗给吃了。区长是一个酒鬼,视酒如命。他咒我们,是因为我们没请他喝过一顿酒。他咒他的,我们玩我们的。那两年,煤炭贱如白菜,我们的理想也贱,如一个没有人要的贱妇。

东子,是我的室友。他家四兄妹,就他一个独儿子。听他闲聊,他的老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在一个国营煤矿挖了一辈子煤,退休了。钱没挣到多少,落下一身的病,又跑回农村去了。在家吃药、养老。他是家中的独子,老头子晚年得子,喜欢得跳起八丈高。视他为宝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考大学时,东子死活都要报矿大的采矿专业。还冠冕堂皇地说,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担当,我们要继承父辈的光荣传统,把最美的青春奉献给矿山事业。针对他要读矿大的事情,家里人分成了两派。支持派是他的父亲。这个把毕生的精力贡献给矿山事业的老头,倔得像一头驴。他坚定地说:儿,老子支持你。他还声情并茂地说,别听他们瞎讲,挖煤有什么不好啊,我们是太阳下最光荣的职业。反对派是他的妈妈和大姐。有人咒挖煤的人,是埋了没有死。她们陪着父亲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自然清楚下井的危险。东子是家中传宗接代的一根独苗,她们不希望有什么闪失。她们娘俩,挖空心思做东子的工作,让他改变主意,东子就是死活不同意。为了这事,妈妈背底下抹了几次泪。整整一年多,大姐没有和东子说过一句话。

东子长得很文静,白白胖胖,鼻梁上架一幅眼镜,有点像唱情歌的张信哲。你别看这小子文质彬彬,井下技术活却是一流,干起活来像一个小牛牯子。他是采矿专业本科学历,起点高,矿领导很欣赏他,刚提了技术区长。

东子我和一样,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杀豹子,我们两人的单身宿舍,就变成了杀豹场。不晓得是哪根筋涨,这几天,东子的手气特好,一场豹子杀下来,不管场上有多少人,统统缴械投降,一分一厘,全进了东子的口袋。这种一人通吃的格局,激起了其他寝室杀豹人的激情,他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激情澎湃:爷才不信这个邪喽,几个人还干不过你小狗日的。他们使劲下注,想一把把本扳回来。好像神仙附体,东子把把是豹子,不是大豹子,就是小豹子。我们怀疑东子会洗合子牌,就不让他洗牌、发牌。我们抓过来自己洗,自己发。结果还是一样,我们下得越多,输得越惨。一连四天,东子都是一人通吃。有一天,东子悄悄对我说:人家输钱输得毛了起来,我是赢钱赢得毛了起来,这心里慌得紧哩。边说,边邦邦邦对着胸口捶。

杀到最后,我的口袋瘪了,实在支撑不住,坐在旁边看他们杀,顺便帮东子收账。其实,我哪有时间看他们呢,数钱数得我手抽筋。东子从口袋掏出一把橡皮筋,撒在钱上。我一边数,一边把一元两元的钱理平整,捆起来,十块钱一小捆,码在东子旁边。到后半夜,东子床上,堆成了小山。

杀豹的过程中,有人憋不住,咚咚往卫生跑。卫生间的窗子上挂了一片窗帘,上面站着一个美女,性感,稍裸。

每一次我们淋漓尽致的时候,面对美女,动力十足。两个小男人的卫生间,挂个什么狗屁窗帘呢。很多来我们寝室杀豹子的人从卫生间出来,都是嘀嘀咕咕。他们不知道,这是有原因的。窗子的对面是一片树林。树林以松树居多,全是两个人才能合围的大树。奇怪的是,那些松树,像是被鬼给吓坏了,长得弯弯扭扭,奇形怪状。夜里,起风的时候,松涛声一阵紧接着一阵,拍打我们的窗子。树林里,稀稀拉拉的立着二十多座坟头。第一天住进单身宿舍,站在卫生间解手,一抬头,就看见对面阴森森的坟包包。小时候在老家,鬼故事听多了,看见坟墓,心里怕。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完事,逃出卫生间。

后来,我和东子商量,买了一块窗帘,挂在那儿。一块布,分开阴阳两个世界。

东子杀豹子最猛的第五天晚上,约莫夜里十二点多,他去卫生间,正弯着腰,聚精会神释放压力。一阵轻风,掀起窗帘的一角,隐约看到对面一团红光。心里狐疑,他伸手拉开窗帘往外看,一看吓了一跳。坟地里,居然有人烧了一堆柴火,火光红艳艳的。细碎的火星子,噼噼啪啪,闪着光,四散纷飞。有四五个老者,穿着白衣白裤,蹲在火堆边烤火。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讲话。这半夜三更的,谁会跑到坟地里去笼火烤呢。东子越想越怕,放下窗帘,一阵风跑到我们身边。外面,有鬼火呢!东子吓得面如土灰,咚咚咚跑来叫我们过去看看。你看我输得屁股光光了,我心里才有鬼火呢。除了一个叫推土机的肥家伙,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其他人都盯着手里的扑克,眼睛鼓得像牛卵子。

东子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倔得很。他喜欢钻牛角尖。第二天中午,在食堂里吃过中午饭,他约了采区两个小伙,穿起我们下井时才穿的水桶鞋,鼓起胆子,钻进树林,扒开枯枝败叶,去寻找那个火堆。乱坟岗里,腐烂的树叶发出刺鼻的味道,蛛网粘在脸上,痒痒的。有一个坟头,不知被什么野兽刨了一洞,洞里黑漆漆的,阴森恐怖。零乱的坟堆上,飘着几缕褪色的纸。他们找遍了整个坟地,没有找到丁点烧火的痕迹。

打这时起,东子的魂就落了。这是后来,东子出事之后,和他一起去坟地的汪明权讲给我听的。

这天傍晚,无风,空气十分沉闷,房间里像蒸笼。我推开窗户,天空中黑漆漆一片,天边出现一条明亮的闪电,一串闷雷,在云层的深处隆隆作响。手机上有短信:今夜有暴雨。南方的天气,和南方人的脾气一样日怪。月朗星稀的夜里,突然飘过一团乌云,哗哗地就下起了黄豆大的雨滴。不超过一支烟的功夫,乌云散尽,星光满天。

杀豹子的人脱光了衣服,穿着大短裤。饿疯了的蚊子,从坟地里赶来,从敞开的窗子飞进来,呈战斗队列,向裸露的肉体猛冲,下去,就是狠狠的一口。输钱的人,心情泼烦,心尖尖上,像几只小猫在挠痒痒,他们挥舞着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啪啪啪,边打边骂。捏扑克的手,成了血手。玩到夜里十一点多,东子说:不玩球了,我得去上零点。一边说,一边像解放前的地主老财,把成堆的小山搂进一个帆布包。里面有卡,明天早上帮我存银行。东子把帆布包丢在我怀里。其他几个玩家意欲未尽,他们还想着扳本呢。一个个黑铁着脸,拦着东子不让他走。上个卵班,我们今晚杀通宵。众人都劝东子。我瞅瞅窗外电闪雷鸣,也劝东子:“恐怕要下暴雨,今晚就不去了。”

“你们玩吧,今晚零点,我带班,我不去,不好!”我们知道东子做事情向来认真,从来不缺一个班,加之刚提了技术区长,激情如火。我们再劝,也是浪费表情。话未说完,东子扛起一件外衣,推门出去了。

东子一走,杀豹子的人也作鸟兽散了。他们骂骂咧咧,嘴上不干不净。我实在太困,简单打扫一下战场,上床睡觉。奇怪的是,心里无端的慌,像有无数只猫在心上抓,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滚了大概一个多钟头,迷迷糊糊睡着了。刚睡着就做梦,梦里的地点好像是老家,山垮了,地动山摇,磨盘大的岩石从山顶上滚下来,轰隆隆的响,巨石像怪兽一样撵着我们跑。奇怪的是,东子怎么和我在一起呢?我们拼命的跑,边跑边张大嘴巴喊救命,嗓子都喊哑了,就是没有一点声音。等我回过头去看,东子没了。他的一只手,压在一块巨石下面,朝我晃了晃,又垂了下去。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汗水浸湿了枕头。心,还在狂跳不止。等我清醒了,才发现是梦。幸好,是梦。

窗外,有鬼在叫。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拉开灯,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土炮仗,打开窗子,点燃,向鬼叫的方向抛去,漆黑里,一道亮光一闪,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的两耳生疼。这一炸,炸得妖魔遁形。鬼也不叫了。

这是姑爹教给我的办法。大公社的年代,姑爹在村里赶马车,有时也杀猪。他说那些年鬼多贼也多,他的床头随时放得有一把火管枪,铁砂、火药随时填满。月黑风高之夜,听到饿鬼在不远处的竹林里叫,或是村里的狗在不停地咬。姑爹会披衣起床,提起火管枪,推开大门,站在房檐下,朝漆黑的夜里开一枪。一声枪响,人鬼消失,天地澄明。如今,政策管得紧了,弄不了火管枪,我便从老家带了十多个土炮仗,个大,声响,像打炮一样。月黑风高之夜,只要外面有鬼叫,我都会往外面扔一个大炮仗。外面的世界回归寂静,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大概是午夜的光景,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仔细一听,是老鼠啃食木柜的清脆声。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小时候,饿疯了的老鼠密密麻麻,在老家的木楼上成群结队,像太行山上大扫荡的日本鬼子。我们家装包谷的木柜子,被它们啃得百孔千疮。我父亲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年的果实,让这群饿捞鬼给偷吃完了。日他娘的,一颗不留。所以,我父亲这辈子最恨老鼠,只要有人提起老鼠,他都会咬牙切齿。

我感觉很奇怪,宿舍里是有两个木柜子,东子一个,我一个。听得出来,那声音是东子的木柜子里传来的。可我们宿舍从来没有看到过老鼠啊!我顺手从床头抓起一本书,朝东子的木柜子砸过去,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不超过五分钟,又咔嚓咔嚓了。

床头大大小小的书都砸完了,对面还没有消停。我实在忍不住,拉开灯,鼓起胆子,一把拉开东子的木柜子。里面,装钱的帆布包还在,除了几件旧衣服,几本旧书,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我只好用被子把头捂起来,闭着眼睛,等待漫长的黑夜早点结束。

一觉,就睡到了早晨九点多。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的,我穿着裤叉,赤着脚,咣地打开门,是隔壁的马洪昌,他和我一个采区。这小子瘦猴一样,却很机灵。

“我快要饿死了,你赶紧穿上衣服,请我去吃早餐吧。”马洪昌像刚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饿死鬼。

“死猴子,吃个早餐弄得惊天动地的,少来烦我。”我有些不耐烦。

“我穷得只剩裤裆里的几根球毛了,我的钱杀豹输光了。不信,你来摸摸。”马洪昌居然拉着我手,往他的裤兜摸。

“变态!”我照屁股踢他一脚。他居然哈哈大笑。像一个无赖。

我穿好衣服,拉开东子的木柜子,把帆布包提出来,打算等吃好早餐,去信用社给东子存钱。下楼的时候,趁马洪昌不注意,我偷偷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了一小沓钱放进口袋里。就当是东子请我们吃早餐吧。我想。我们坐在老丁家牛肉馆,要了两碗牛肉粉,我正在付钱,就看见一辆煤矿救护车,从牛肉馆门口一闪而过。车顶上,警灯闪烁,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在晨风里横冲直撞。准是煤矿出事了。老丁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提了一把大砍刀,上面还滴着血。我感到不妙,心在突突的跳。

在矿区生活的人,最怕听到的,就是煤矿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声。只要救护车的警报声一叫,大家知道,井下准出事了。可怜的是那些煤矿职工家属,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一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心就跳得慌。果然,一碗牛肉粉才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就惊惶失措地响了起来。电话是采区书记打来的。声音很急促:快点来采区办公室,出事了。我提起帆布包,拉起马洪昌就跑。喂、喂、喂,粉还没吃完呢,咋个跑球了!一阵风一样,我们往采区跑。后面,老丁的喊声被狂风吞吃了。

跑到采区会议室,里面已站了很多人。连矿长、党委书记都来了,黑铁着脸,正站在那里听汇报。现场有些杂乱,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我站在角落里,拉了拉一个老工人的衣角:”老哥,是什么事故。”

“1125营头大冒顶了。”老工人一脸的煤灰,应该是刚从井下上来的。我的心头一紧,昨天晚上零点班,东子在井下。

“埋人没有?”我的声音有些慌乱。

“听说,关了一个人。”老工人很有经验,用词谨慎,不说埋,只说关。

“关在里面的人是哪个?”

“弄清楚了,是东子。”

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我脸色苍白,手脚酸软,差点瘫坐在地。

“小兄弟,咋个回事哟!”老工人反应快,一抱搂住我。我勉强站住。

我日你妈,还汇报个球啊,时间就是生命,抓紧下井救人啊!突然,矿长发火了,拍着桌子,开了黄腔。矿长大手一挥,带头往井口的方向跑去。所有的人,都跟在矿长屁股后头跑。我也提着帆布包,跟在他们后头跑。

换衣、领灯、坐猴车下井。平时,做完这些,最低也要花一个多小时,大家拖拖拉拉、嘻嘻哈哈的。抓紧、抓紧、抓紧,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今天,只花了半个小时,我们就跑到发生事故的地点了。路上,大伙一句话都不说,阴沉着脸。出事故的巷道里,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息。原本两米多高、两米多宽的巷道,全冒顶了,石头、木头、锚网横七竖八叠在一起。巷道顶部,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像蟒蛇张开的血盆大口。

一群浑身漆黑的人,像在打仗:打点柱的、支护的、搬运石头的、运送材料的,都在紧张干活。为了不引起大面积的垮塌,有经验的救护队在最下面打开一个口,一边清理乱石、一边打点柱支护。这样做,可以减少矸石的清理量,可以尽快清到掩埋人的地方,尽快把人救出来。问题是,空间太小,只容两个人钻进去,连大一点的工具都使不上。两个人,狗一样猫在里面,用双手去搬木头、刨煤渣。一个救护队员的手指让矸石划破了,鲜血直流,染红了一堆矸石。他一声不哼,疯了一样跪在那里刨。全部站出来,让我们来。才到冒落点,矿长大喝一声,伸手扯出两个救护队员,一猫腰钻了进去,土拔鼠打洞一样刨了起来。我们接过救护队员手里的活,也紧张地干了起来。换下来的救护队员们,满头大汗,脸上漆黑,木然地坐在不远处。

东子!东子!东子!每隔十分钟,矿长都要趴在矿洞里,朝里面大声呼喊几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里,撕心咧肺的呼喊,被厚实的黑暗吞食了。地层深处,安静得令人沮丧。按照矿长的安排,抢险救援分六班倒,一个班十个人,每个班干四小时。按理,休息的工人可以升井,回家吃一口饭,或上床眯一会。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升井,全守在井下,坐在远远的地方看着。

送班中餐的老王,眼泪汪汪:我的祖宗些,好歹你们吃一口饭再干活嘛。人是铁,饭是钢。你们不吃,哪有力气干活呢!怎么救人嘛?救护队员、工人们靠着煤帮坐在那里,一个个目光呆滞。一个老工人不停地流泪,喃喃自语:都是我害的,让我去换东子吧!我感到有些奇怪,悄悄问旁边的一个老工人。老工人一边叹气,一边还原了事故的全过程。

合该出事,我下井的时候左眼皮跳得很。昨天晚上,我们接零点班。大伙像往常一样干活,一点征兆都没有,零点班快要结束,我们正在清理残煤的时候,营头下雨一样哗哗掉渣。快跑,要冒顶啦!班长一看情况不妙,断喝一声,带头往外跑。才跑出二十多米,就听见后面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冷风从后面扑过来,差点把人扑倒。

大伙拼了老命跑到大巷,班长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是老工人魏春和。拐球,老魏怕出事了。他正要带大伙往里冲,不早不晚,东子来了。他是一路小跑着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全都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救老魏。话没有说完,人已冲进漆黑里。等了约一支烟的功夫,我们的心慌得紧,大伙正要往里走,隐隐约约看到一点亮光,亮光越来越近,我们跑过去。

是老魏!走路一瘸一拐的。怎么只有老魏出来呢?老魏的脸上、手上、脚上全是血。我们感觉情况不妙。东子,为了救我,着埋了,你们快去救人。李和林,你照顾老魏,其他人跟我去救人。等班长带着我们跑到里面,巷道已全冒死了。后来,我是问魏春和,才知道他当时东子是怎么出事的。第一次冒顶的时候,巷道并没有冒死。魏春和年纪大,腿脚不利索,跑在最后面。要命的是,他被一把铁锹给绊倒了,他的一只脚,被上面跨下来的一根木柱死死压住。更要命的是,这根柱子的另外一头还支撑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只要木柱一松动,岩石就会瞬间跨落,把他砸成肉泥。木柱正发出吱吱的断裂声。

东子看了一眼现场,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有一丝犹豫,拼出吃奶的力气抱起木柱子。魏春和那一只脚终于松了出来。快跑!东子大声呼喊。魏春和顺势一滚,站起来往外跑,才跑出几米远,后面就发生了第二次冒顶。东子、东子、东子……我们喊破了嗓子,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为人好、技术好、又勤快,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哟!说到最后,这个老工人居然呜呜的哭了。

抢险救援是在第二天傍晚结束的。等我们找到东子时候,他已面目全非,上千斤的岩石把他砸得血肉模糊。生活中,人高马大、青春阳光的东子,让狗日的矸石砸成了一张肉饼。看到眼前的一幕,在场的人都放声大哭。地层深处,一群男人哭得呼天抢地。矿长一边哭,一边脱下工作服,轻轻盖在东子的身上。我的心上,仿佛有几千把锥子在使劲扎,钻心的痛。如果,那一天晚上,我们死活拦着,不让东子出门,也许就错开了这个事故。

如果,老工人魏春和顺利撒出来

……

人生没有如果,再有一万个如果,我们的东子再也回不来了。

有一次,我们酒喝多了,东子动情地对我说:有时想一想我的父亲,他活得多么可怜。一个老工人,把青春和一生全部奉献给国家的矿山事业。你说,到最后,他得到了什么?在煤矿的棚户区里窝了几十年,最后又跑回老家。从起点回到起点,有球意思。他连一个种地的老农民都不如。农民有土地,有猪羊,山坡上有几棵老杉树,等他七老八十的时候,可以挑一棵最大的杉树割一口好棺材,等那一天去了阴曹地府好享用。我父亲,他除了有一间旧瓦房,还有一身的劳伤病。一个月一千多的退休工资,还不够他买药吃呢!说着说着,东子的眼角就湿润了。你知道,村子里的人是如何叫我父亲的。我茫然地摇摇头。他们牵着牛、扛着犁,碰到我父亲,阴阳怪气地喊:喂!老工人。他们有事无事奚落我父亲:老工人,听人家讲,煤矿上的大馒头,又大又香。你不在煤矿上吃大馒头,跑回来吃球!我父亲是一个木讷的人,一急,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以,我就一门心思去读矿大的采矿专业。同样是在煤矿上干,我要走出一条与父辈不同的道路,我要帮我的父亲出一口恶气。

老子学历高,只要好好干,说不定以后可以干一个矿长什么样的官。如果以后煤矿效益好了,一年挣他百把万也是有可能的。或者,我们先在大矿干几年,再到私人小煤矿去干总工、当矿长,凭我的技术,年薪少了八十万免谈。你不知道,真的还有附近的几个煤老板私底下找我谈过,我没有答应他们。我的愿望是,等挣了大钱,去县城买一栋两三百平方米的大别墅,前面是花园,后面是菜园。我和媳妇生一大堆孩子,再把我的父亲、母亲接过来一起住。你想一想,一大家子生活一起,多热闹哟。说到最后,东子的眼里已是热泪盈眶。

东子的姐姐,我是在采区的办公室见到的。

接到通知,去采区的路上,我把身上的钱全摸了出来,放在东子的帆布包里。门口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轻轻推开门,对面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哟,你是瞎了眼,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收走了。他可是我们家的独儿,回去, 你教我如何给我的爸爸交待啊!突然,女人转身朝墙上撞去。站在旁边的两个女同志反应快,赶紧死死架住。待女人的哭声小了点,工会主席指着桌子上的一堆钱,小声说:这是我们煤矿赔偿给东子的钱,你点点。情绪已稍稍平静的女人,再次暴发:我不要钱,我只要我们家的东子。我问你,再多的钱,可以买回来东子么?女人披头散发,狠狠把那一堆钱扫到桌子下面去。坐在角落里的矿长,赶紧给我递眼色。大姐,我是东子同寝室的,这是东子的东西。我双手把帆布包送到她的手里。女人抹了一把眼泪,拉开帆布包的拉链,看见里面的零零碎碎,哭得更是伤心欲绝。

这一天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悄悄去了老丁牛肉馆旁的张记纸火店。纸火店门口挂着一个花圈,风吹日晒,已经褪色。贼一样闪进店里,看见纸火店的老张正坐在凳子上,低头用蔑刀分竹片。他后面的柜台上,全是花花绿绿的草纸、冥币。

“小伙子,想买哪样?”老张停下手里的蔑刀,站了起来。

“一一斤纸纸钱,一一栋别别墅!”我感觉自己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

“你讲哪样?除了纸钱,还有什么鼠?”老张听不清楚我的意思。

我只好解释:我讲的是请你用草纸扎一栋别墅!

“小兄弟,你是在为难我喽。要是扎狮、马、鹿、象,不在话下,扎什么象什么。你要是扎什么别墅,从来没有整过。”

“我有样本,照着这个式样扎好就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的别墅精致、美观、洋气。

“那个,我尽量照着扎,如果扎出来丑点,你可不要怪我哟。”

“你放心,不会的。”

东子的姐姐,是第三天走的。

早上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到了十点过,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暴雨下得地动山摇。老天爷好像被激怒了,黑着脸,把疯狂化作漫天的大雨,倾泻而下。狂风中,办公楼左侧一株老柏树咣当一声,一头栽倒。办公楼前,站满了人,他们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们想送东子最后一程。越野车缓缓启动,东子的大姐坐在后排,双手紧紧抱着骨灰盒。旁边,放着东子的帆布包。 她把脸扭向外面,故意不看我们。她的脸上,泪如雨下。

当天晚上,我收拾好东西,搬离了学生楼。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三个大炮仗躺在里面。我大吃一惊,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在我们老家,有老人刚刚咽气的时候,主人家会放上三炮。方圆三五公里都听得到。这三炮,叫追魂炮。七邻八寨的人都晓得,有一个老人驾鹤西去了,该端上锅碗瓢盆去帮忙了。

我把东子的衣服、床单被子、书籍一股脑收了,装在两个蛇皮口袋里,趁着夜色,拖到对面的何家坟堂,连同老张送过来的纸钱、别墅,一把火全烧了。烧完,从口袋里摸出三个大炮仗,一一点上,丢出去。三声炮响,惊天动地。

走出宿舍前,我把扑克从窗口撒出去,纷纷扬扬,如天女散花。

从此,我不再杀豹子。

死一个舅子也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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