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山村的词语,在午夜的颂经声中相继降世,接受刀头果品的供奉,浑身散发着柴火气息。
——题记
吃酒
玉米是温顺的,一粒粒黄金躺在乡间的楼板上、仓房里、木柜间呼呼大睡。酿酒师弯着腰,在雾气腾腾的酒坊里,挑选饱满玉米,经过选精、制曲、发酵、蒸馏等工序,温顺的玉米就变成了烈性的美酒、毒药。三里之外,便闻见酒香。
喝酒,最能体现一个民族、一个地方的性格。北人长年居于高寒之地,喜饮六十、七十度的烈性酒,且酒量都在公斤以上。喝酒可以暖和身子,更能体现粗犷、勇猛的性格。而沿江沿海的居民,居地潮湿多热,他们多饮四十度左右的中度酒,且小杯慢品。饮酒的过程中,需要有小菜一碟,体现的不温不热,中规中矩。有一年,我们去山东,碰到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热情如火,嚷着要和我们拼酒量。我们痛快地说拼酒量可以,一次一碗,但必须用五十三度的贵州酒。对方顿时吓傻眼了,不敢吭声。
在贵州高原,会喝酒的乡亲们从来不说喝酒、饮酒、品酒之类的高雅语言,他们只说吃酒。他们打着酒饱嗝,端着酒碗,大声武气地吼:来,干一碗!呈现给你的印像是:粗犷、耿直、豪爽。
农历六月二十四,彝家火把节,走进白墙青瓦的彝族村落,枝繁叶茂的杏树下,美丽的彝族姑娘会端起酒碗,动情地唱起敬酒歌:
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
我们不喝酒,难有相聚时
请喝一碗酒
请喝一碗酒
……
而喊拳吃酒,是结婚典礼上的一个重要环节。就像要抵达对面的山峰,你必须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淌过那条波涛滚滚的小河。
大门上红红的喜联,散发出阵阵的墨香。日已西斜,只有少许的余辉还残留在小院里。亲戚朋友或站或座,挤满小院。喊客的老爹,提着长烟斗,小跑着去跟主人家讲:酒席已快要吃“明白”。老爹的意思,可以摆开战场,喊拳吃酒了。主人家点点头,算是同意开战。只是一再叮嘱老爹:把握火候,悠着点,不要搞出人命来。
供桌上,两只红红的蜡烛,散发出吉祥的光芒。
堂屋中央,两张八仙桌拼接起来,一大碗还在泛着晶莹汽泡的包谷酒,稳当当地坐在桌中央。
八仙桌的两旁,两排长条凳上,分别坐了十个年轻的后生,挽袖摩掌。一场事关荣誉之战即将开始。
这两排人,一方代表主人家,另一方代表来娶亲的。这些参战的人,从辈份上讲都应该是一辈的。如果实在凑不足人手,就把傍边看热闹的叔叔或姑爹硬拉坐下。他们说:怕个球,少年叔侄算弟兄,坐下来划!
喊拳喝酒其实就是猜拳喝酒,规矩是每次一碗,约三到四两。两边的人一一安排人出来划拳,输了的再派出代表来应战,直至一方把另外一方的全部划赢才算赢。输了的那一方必须端起酒碗把它喝完。这种玩法叫喊排拳或骑板凳龙,讲究的是酒量、胆略、气势。
这时,那些打盘的、做厨的、洗碗的,还有很多干瘪的老者都来观战,他们或站或坐,有的甚至爬上木楼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观战。主人家赢了,他们会拍桌子打巴掌一个劲地喊好。如果是输了,则一片长长叹息。一两只狗,趁着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努力地寻找一两根桌下的骨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曹诡论战》用在这里最为合适。酒量的大的一方会声震屋瓦,气势逼人,就算输了,也会豪爽地一干而尽。而酒量小的一方,一个个胆颤心惊,不战而败。
有一年,我和表哥去娶亲,在他老丈人家的宴席上,我一个人就把主人家的八个人全拿翻了,那叫“打通街”。感觉十分的痛快、过瘾。凡是“打通街”的,输家还要多喝一勺酒才行。对面的一个大哥,有些吃惊地附在别人的耳朵上说:今天怕是遇球到高手喽。我暗自好笑,鬼的高手,我划拳的武艺一般,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一定要你输。
二麻麻、两朵朵。
三元三品在。
四季天天红。
五马赵子龙。
六六大顺。
七七哈尔士。
八匹马儿跑。
九九下贵阳。
十(实)在好玩很!
战斗正酣,酒意最浓。那粗犷的喊拳声声震屋瓦,一大碗接着一大碗的酒被人咕咕的吃下肚去。有的人酒量太小,酒一下肚立马倒在桌子底下。有的才喝到一半,就像喷枪一样“哇”的喷了出来。
拐球了,有人现场直播喽!围观的人哗的一声笑着全部跑开,生怕那喷出来的五颜六色飞溅到自己身上。
也有人输了酒想耍赖,对方的人怒眼圆睁:喝不喝,不喝就从你脑壳上倒下去!双方火药味十足。这时候,需要有年长的老者站出来调解方可消气,不然的话,双方会大打出手,干得人仰马翻。好好的一场喜庆的婚宴,就给这几个酒鬼给糟蹋了。更多的时候,只要有一方认输投降,大家都会愉快地结束战斗,顶多输的那一方脸上没有面子,被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婆娘拿来当笑料罢了。
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在这个月圆之夜,我朴实无华的兄弟,同样地把苞谷酒吃得风生水起,豪情万丈。
搭 桥
我本姓张,为什么叫一个包姓的名字呢?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为了这桩事,喝了酒的二叔还很生气,黑着脸说,好好的张家人,偏偏起了一个外姓。我没有正面回答二叔,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大千世界,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多了。但我私底下不服气,这有什么稀奇。在全中国,如我者多也!
但这里面有故事,且颇为传奇。
据母亲说,我小时体弱多病,到后面已经病得连东西都吃不下去了,母亲打算放弃骨瘦如柴的我。可外婆坚决不同意,正是她老人家的一颗菩萨心肠,在要命时做出了英明决策,让我这个弱小得如同一根稻草的生命没有被丢弃,得以在这个世界上和你们一样接受阳光雨露的洗礼,长大成人。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外婆能有什么高招呢。
睡在我家的木板床上,外婆翻来覆去琢磨了几个晚上,终于想到了老办法:搭桥!
四十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父亲扛着斧头,踩着露水,去我家后面的松树林里砍来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除去技丫,断做五根,整整齐齐地搭在我家下面——水盘公路旁一个不起眼的小路口上。
桥上,挂着一缕红布,鲜艳夺目。
尔后,外婆抱着我,挪着她的小脚来到小桥边。当然,在来之前,她老人家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怕初秋的冷风吹到我的脸上,冻着了我。 四十多年后,我仍然无法想象,当时外婆、母亲抱着我坐在桥边的心情。
也许她们无比的期盼,有早起的人经过桥边,马上把孩子递在他的双手上,让他抱抱,央求他给孩子取一个名字。也许她们担心,万一遇到一个要饭的或一个杀猪匠又咋办? 也许,她们的心里悄悄有些安慰,从今天开始,孩子就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从此健康平安。
为此,外婆一直踮着脚尖向马路上张望。
浓浓的雾气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近一看,来了一个人,佝偻着腰,缩着头,嘴里哈着热气。他姓包。这个朴实的过路人被我母亲突然拉住的时候,眼里显得有一些惊慌,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时不知所措。
外婆一脸严肃,拉着过路人的手,把搭桥的前因后果跟人家讲。这个人抓了大半天后脑勺,方才想出了我现在这个名字。从我的名字推断,把我取名字的人不识文化,我的名字土腥味重。让他立马想出一个有点水平的名字,实在是为难他了。
我的名字,把搭桥的意义全部包涵在内。“包”是取名人的姓,“桥”当指搭桥一事,“发”意为不但从此健康成长,还要恭喜发财,事事大发。开始的时候,我的名字中的“桥”也有木旁的,后来读小学的时候嫌写着很麻烦,看着也不顺眼,我把木旁给甩掉了。干净利索的一个“乔”,它还可以暗指生命力顽强的高山乔木。如乌蒙山上美丽的杜鹃、榛树、野板栗树、姜子树等等。
其实,十四亿人口的大国,名字中有乔字的人也很多,如乔石、胡乔木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这个名字也不至于土得掉渣。
按照规矩,给人家取了名字之后,还要打发点东西的。据说,我干爹可能是早上起床太匆忙,还者根本身上就没钱可揣,他装模作样地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钱。他很尴尬,脸憋得通红,搓着两只大手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外婆有经验,伸手指了指他胸前的钮扣。干爹抓到了救命稻草,从胸前扯下一颗钮子送给我,算是礼物。
说来奇怪,从那以后,我果真好了。尽管看上去有些偏瘦,身体却一直很健康,这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一年只感冒一两次,医院自然去得少。 至于发财的事,买彩票没有中过大奖,天上也不会掉馅饼,要发大财是不可能的了。四口之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和和睦睦,那才是最大的财,那才是最真实的富。
每一次回到老家去,我都会仔细观察,在有村庄的地方,能不能看见一座刚搭的“桥”。桥的上面红布新鲜,松树还散发出阵阵的芳香。
一座桥,一个故事。但每一次的寻找都令人失望。乡村的传统,正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点一点地流失,最后了无踪迹。
叫 魂
人真的有灵魂么,如果有,灵魂在哪里?在贵州彝族丧祭文化中,彝族人的三个灵魂,一个被指路经指路去了祖先之地,一个以祖灵筒的形式住在家里,最后一个灵魂在坟堂里。而在汉族的丧祭文化中,没有对亡人灵魂的归属进行具体的描述,呈模糊状态。
一次看电视,看到一个男的给一个女的挠脚后跟,那个女的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娇滴滴地说:“乖乖,你把老娘的魂都抓落了!”那时,我想人的灵魂也许就在脚后跟上。
童年时,奶奶一口咬定人是有灵魂的。照奶奶的说法,这个灵魂犹如一个忠实的仆人,每天形影不离,吃饭、做事、出门,甚至和仇人干架都在一起。只有主人在深夜睡觉的时候,这个灵魂才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她捂着嘴,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到如水的月光下,去耍一会儿。
它如一个身手敏捷的保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留意着主人的动静。如果主人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它立即回到主人的身体里去。
有的灵魂太贪玩,或者在外迷了路,找不着回来。它如幽灵一样漫无目标地飘荡在坟地间、山林里,他的主人就成了一个掉了魂的人!掉了魂的人又是啥模样哩?聪明绝顶的前辈们早就创造了许多精彩绝伦的词语:魂不守舍、神情恍惚、双目呆滞、形同梦游……
在乌蒙山区,掉了魂不是小事,掉了魂是要命的大事。
一天夜里,我们村的牛二哥从外地回家,路过一个坟堂,看到三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坐在一堆柴火傍烤火。她们一边烤火,一边在吃烤洋芋,吃得黑嘴黑脸的。牛二哥吓坏了,吓得汗毛倒立,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三步并作两步在山路上奔跑。一头汗水跑到家,一跟斗栽倒在堂屋里。
打那时起,牛二哥就出现了怪异的行为。怕黑,睡觉要开着电灯才敢睡。且睡不踏实,闭上眼屋子里都是白衣白裤的死人,吓得他满头大汗,嘴里哇哇乱叫。恍恍惚惚睡到半夜,他会莫明奇妙地从床上爬起来,扛上锄头,拉开大门,往村外走,说是去挖地。吓得牛大伯赶紧把他拦了回来。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牛二哥的身体一天一天垮了下去。两只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看那样子,估计是掉魂了,得找陈神婆来”牛家奶奶满脸愁容,和坐在门槛外的牛大伯说。牛大伯站起来,抓了抓头发零乱的脑壳,跺了两脚,嘴里嘟哮囔囔朝村外走去。
在乡下,对付掉魂的人,在那些自认为法术高明的神婆、端公、师娘们看来,只是小儿科的问题,人到病除。第二天傍晚,太阳刚好落山的时候,陈神婆提着一只麻布口袋,带着一个男人来到了村口。金色的霞光正好落在陈神婆身上,看上去她居然有些神秘。在我们看来,若不是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佝偻着腰,身着青色道袍,陈神婆和村里的妇人相比,并无独特之处。
月黑风高,松涛如潮,一波一波的松涛声从后的山坡上传来。
吃过晚饭,牛大伯家的供桌上点着两只红蜡烛、三柱香。供桌前摆了一张八仙桌。陈神婆端坐在八仙桌上,两只脚踩着两个倒扣的土碗,两只枯枝一样的手平放在大腿上。陈神婆两眼紧闭,嘴皮轻轻嚅动,仿佛睡着了一样。三柱香燃到半截,陈神婆的眼皮动了一下,开始打哈欠,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打,嘴里发出哈赤、哈赤的声音,看上去像要渴死的鱼。哈欠开始打得慢,越往后越急,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陈神婆的脚后跟不停地抖动,双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日出东方照华堂
华堂住着四方神
凡人魂魄不附体
丢在阴阳两界坟
主家请我来叫魂
众位神灵听我言
凡人本是善良身
遇见神灵敬神灵
遇见寺庙就烧香
敬老爱幼做善事
虫虫蚂蚁不曾踩
魂魄魂魄快快回
隔山喊你你要应
隔河喊你你要回
妖魔鬼怪莫撵你
豺狼虎豹请绕行
魂魄魂魄快快回
顺着原路回家来
魂魄魂魄快快回
顺着原路回家来
神来了。有人悄悄说。
火堂边,挤满了人。主人家和看热闹的鸦雀无声,他们表情肃穆,脸上写满好奇。他们默默地观看,猜想陈神婆正在传递神秘信息,搜寻那个游荡在山林野外的孤魂。
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垂立于陈神婆侧面,不时向主人家传达神灵的旨意:磕头、点香、烧钱纸、报出当事人的生肖八字。
正当人们屏气凝神时,那个原本端坐的陈神婆突然跳将起来,踢倒了桌子、凳子,一阵风似的从大门口飞了出去。那些原本站在大门口,叭哒叭哒咂烟的两个老者,一群挤在大人身后的小娃娃,统统吓得往两边闪,有的甚至跌倒在地,半天爬站不起。有的小孩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哇哇大哭。
看这个架式,十有八九陈神婆得到了神灵的指示,给她指明了灵魂落脚的方向,让她十万火急地去把它叫回来。
夜黑如漆,星月隐匿,老核桃树上夜猫子的哀鸣让人汗毛倒立。
回来喽!回来喽!
陈神婆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往一条小路上跑,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坟地。她站在坟地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掉魂者的名字。
那个失散多日的灵魂,听到人世间的这一声呼唤,该是如何的激动和欣喜。它会在陈神婆的指引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主人的身体里,从此安分守己,不敢挪开半步。
约莫半个时辰,在一支火把的指引下,泥手泥脚的陈神婆走了回来。八仙桌已摆放在大门口,桌上着点两支蜡烛,摆着一升米,三碗米饭,一碗刀头(一砣肉),半碗酒,三张纸钱。有人端来一盆清水,陈神婆洗净手,来到大门口,端起一碗米饭,捉起几粒往外弹出去。端起刀头,掐下一点往外弹出去。点燃三张纸钱,端起酒碗,把酒倒几滴在燃烧的纸钱上。
献鸡!陈神婆大声喊。
有人抱着一只大公鸡站在门口,朝着堂屋的方向拜了三拜,抓起鸡头,接过一把菜刀,往鸡脖子上抹去。
叫魂的事至此结束。陈神婆接过牛大伯的一个红包,提着一口袋米,带着那个男人,消失在黑夜里。
后面的事情,才是重头戏。几个叔叔伯伯动起手来,把大公鸡用开水烫了,拔毛、开膛、砍小,青椒爆炒,掺上一大锅的水,呱呱呱的炖鸡肉。
红红的炭火上,座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的鸡肉热气腾腾,香味弥漫,有人悄悄吞口水。在贫穷年代,能够吃上一顿鸡肉,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村子里哪家有人叫魂,除了躺在床上挪不动的老朽,男女老少都争着抢着去。他们不是奔着陈神婆而去,陈神婆那一通陈词烂调,大家闭着眼睛都猜得出来。大家是奔着那只大公鸡去的。
鸡肉炖熟了,主人家热情地抱出酒坛子,哗哗哗倒出一大碗烈性的苞谷酒,端给最年长的老者。老者把还泛着酒花的碗送到嘴边,轻轻地抿上一小口,砸砸嘴,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擦碗口,递给下一个。十多双筷子争着抢着往铁锅里捞,大家吃得油嘴油手。酒碗在火笼边来回传递,烈酒被咕咕地喝下肚去。酒一下肚,火气上升,一个个扯起嗓门,张家长李家短地摆起龙门阵。这个平淡如水的夜里,一大群父老乡亲,也会把一锅鸡肉吃得风生水起,汗流夹背。奇怪的是,从此以后,牛二哥睡觉踏实了,不再半夜三更扛起锄头去挖地。
而在遥远的城市,五彩的霓虹灯下,掉魂者多如牛毛。恋爱失败的、做生意亏本要跳楼的、官场不得志的、吸毒的、偷人的、骗人的、二奶、小三、赌鬼,多如牛毛。
更要命的是,那些法力无边的神婆、端公、师娘们,早就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无处藏匿!
活路
回到老家,儿时的玩伴,表哥表弟,侄儿外甥,一波又一波地相约来家里玩。打牌吃酒中间,他们云山雾罩,绕山绕水,绕到最后,他们说的,都是同一桩事情。
“三哥,帮忙找点活路做做,实在混不下去了”
“三叔,给有合适的活路么,帮你侄儿子找点做做”
“三舅,打工的活路难做,想在家边找个活路”
活路难找,挣钱不易,我知道他们的苦。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如果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还没有为来年找到一个稳当的活路,他一定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过了大年初三,村里凡是有点劳力的,都会收拾行李离开家,开启一年的牛马生活。他们不说挣钱,他们说的是“苦钱”。他们说,这两年趋势不好,苦不着钱,苦来的钱,也不经用。一个“苦”字,述说着人在世间的不易。
看着他们那一双满是裂口的手掌,那一双渴望的眼神,我不忍心直接拒绝,我婉转地回答他们,我尽力而为吧,不一定帮得上。事实如此,我一个小公务员,手中无权。比如下煤矿干点苦活,这种小忙可能帮得上,大忙就手长衣袖短了。能帮上一把算一把吧,能解决一个的“活路”算一个。
一个没有活路人,有可能把他逼上绝路。绝路的尽头是死路。
早年,在贵阳读中专期间,我一直在找活路。每年读书那一笔学费,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家喘不过气来。我总是想着,挣多挣少还是去挣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一个暑假,我坐上一辆又旧又臭的卧铺客车,差不多走了整整的一天一夜,才摇晃到云南省个旧的一个镇。个旧,素有中国锡都的美誉。九十年代的个旧,当地锡矿的开发尚处于无序的状态。荒凉的大山上,大大小小的矿洞,像老鼠洞一样触目惊心。一个小老板,只要花上三五万,就可以买一个小井口。招上十来个工人,下洞去挖锡矿,把锡矿背出井口,卖给那些大老板。当时,我们家周边,在个旧当小老板不下一二十个。我去个旧,就是通过他们介绍,去背锡矿的。一个竹篓、一把铁锹、一个撮基、一盏墨石灯就是一个人的挖矿装备。提着灯花如豆的墨石灯,我们穿行在密宫一样,深不见底的矿洞里。矿洞下面的井巷,弯弯拐拐,绕来绕去,四通八达。如果没有一个老工人带路,到了井下,你不一定找得着出来,活活把你转晕、转死。听说,在地层深处的黑暗世界,发生过多起抢夺高品位锡矿,把人杀死,丢下百米矿坑的事件。抢人,也许是强势者的“活路”。
我们的活路很苦。挖矿有另外一拨人,在墨石灯淡淡的光影里,五六个男人光着上身,挥着铁锹,弯腰干活。我们负责把他们挖下来的矿,装进竹篓,背到很远的矿洞出口。矿洞门口,摆着一台地称,坐着一个过磅的人。工钱以量计算,背得多的自然挣得多。大家都是拼了老命,把竹篓装得满满尖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巷里,五六点淡淡的萤火,在慢慢移动。我们背着一座山,艰难地爬上,走下。黄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顺着我们的下巴滴下。干完一天的活,坐在井口,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稍稍一动,骨头噶噶响,感觉立马散架。
我们住在一小间破平房里,白天干苦活,晚上睡大觉。有人提醒过我们,若无特殊事情,最好莫要上街,街上乱得很。吸毒的、抢劫的、偷偷摸摸的到处是。传说,个旧有一个吸毒的老毒物,吸了几十年的毒品,骨头缝里都是毒。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他,把他身上的毒品提炼出来。在个旧的那两个月,我每一次洗衣服,洗好了,搭在铁丝上凉晒,我得搬一个板凳,眼巴巴的守着。也许,就在我眨眼之间,衣服就不翼而飞。那些毒隐发作的吸毒人,眼睛血红,见什么偷什么,连女人的短裤都不放过。偷人,也许是吸毒者最好的“活路”。
有的活路,听起来很怪。如火路,同活路听起来差别不大,但是两个词语之间,还是存在着亲密关系的。我快要从贵阳煤校毕业的时候,父亲找了一个在火路上干活的活路。
九十年代,盘县的洒基、松河、乐民一带,到处都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是当地人在搞土法炼焦。炼焦场也叫火路。火路上的活,并不轻松。炼一窑焦炭,得经过清场、积煤、炼烧、冷却、出炭等环节,每一个环节都要累死人。父亲和一群老工人总有干不完的活。一场焦炭冶炼结束了,得全面清理炼焦场里的灰烬,把二十来公分厚的焦炭灰给背出来。之后,是搭窑、堆煤。得一点一点地,把煤炭背进焦窑,分格堆放。清灰和堆煤,这两个环节的活最苦最累,且粉尘飞扬。干到傍晚的时候,脸上、身上全是漆黑的煤灰。吐出的口痰里,也全是细细的粉尘。焦窑点火后,金黄色的火苗从窑底钻了出来,借助风力,像几十条金蛇上下乱窜。要不了三五天,整个焦窑里的煤炭都在燃烧。炼焦窑内,烈火熊熊。炼焦炭场上,浓烟滚滚。一团又一团的黑烟,像晨雾、如怪兽、似飞龙,升到百米高空。黑色的烟雾,堆积成一口黑铁锅,扣在灰蒙蒙的大地上。这个时候最要命,一窑焦炭的品质好与不好,全在火候的控制。需要请有经验的老窑工现场掌控,何时封窑,何时注水冷却。在焦场老板的指挥下,父亲和工人们忙碌于烟熏火撩的焦场上。飞舞的火叶子,舔在脸上、手上,汗毛都烧光了,脸上、手上火辣辣的痛,感觉连人都要烤焦了。脚掌、手掌被烫伤,全是水泡。晚上回到家,咬着牙,用针挑破,挤出里面的黄水。为了一天几十元的工钱,还得忍着,哼都不会哼一声。
残酷的现实,把父亲改造成了一根木头。活路苦点,木讷寡言的父亲很少怨言。最让他想不通的,是焦场老板故意拖欠他们的工钱。那都是一张张血汗钱哪!父亲讨要工钱的时候,我刚好参加工作,单位上正好发了一套制服。父亲带着我,走到炼焦场的山顶上,一个大村庄里,走到一个姓黄的老板家。我给老板亮明我的身份,告诉他欠工钱是违法的,让他看着办。我的出现让黄老板有些吃惊,他找借口说资金周转出了点小问题,你父亲的工钱会尽快支付。才过了两天,父亲得到信,去黄老板家领回了工钱。随后,全县取缔土法炼焦,父亲再也没有到外面做活路。
有的活路,还有传承。
母亲说,我的二舅,是她们几兄妹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二舅早年在部队当兵,后来转业后到月亮田矿当工人。在八十年代,一个大矿的老工人,工资是乡镇干部的两三倍。论名气和收入,煤矿工人比乡镇干部阔气多了。一个农村的姑娘,要是嫁上一个煤矿老工人,让人羡慕得眼红。行伍出身的二舅,找了一个广东女人人当我们的二舅妈。二舅妈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每一次看到二舅妈,看人家的衣着打扮,我就想起“洋气”这个词。二舅结婚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在生活艰苦的八十年代,属于幸福之家了。二舅一家平时就住在矿上,很少回到他们的老家四格小河边。
二舅的工作,在煤矿井下干活。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煤矿井下发生冒顶事故,二舅在事故中遇难。家里接到信,仿佛晴天霹雳,天都垮了,一家人哭成一团。下寨的大龙小舅听见哭声,慌忙火急地跑了上来,听到二舅出事的噩耗,他感觉胸口钻心地痛。他和二舅算是发小,两个人的感情深厚得像亲兄弟。在小河边,大龙小舅是一个出过远门,做过生意,见多识广的能人。村中的大物小事,都是请大龙小舅出来操持。大龙小舅强忍悲痛,安抚了外婆、大舅妈等一干人。他带领一群人,连夜往月亮田矿赶。母亲就在这一群急匆匆的队伍中。
那时,交通不方便。从四格小河边到牛场丫口,母亲她们点着火把、打着手电筒,步伐匆匆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夜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只巨鸟飞过夜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嚎。走到一个小地名叫马脖子的地方,她们猛然看见,对面的山坡上,燃着一堆柴火,火笼边,围着两三个白衣白裤的人。她们甚至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半夜三更的,山坡上的那一笼诡异的柴火,让人汗毛倒立,大气都不敢出。多年以后,母亲和我提起那一夜的经历,她一口咬定,山坡上的那笼火,一定是鬼火。
步行到牛场丫口,坐上煤矿派出来接的车,前前后后花了三四个小时,天快亮了,大龙小舅他们才赶到月亮田矿。他们看到了冰冷的二舅。母亲和小姨她们,围着二舅嚎啕大哭,她们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大龙小舅强忍悲伤,带着大舅、小舅找煤矿的领导商量。软磨硬磨,口水都讲干了,煤矿的一个领导说,按照规定赔一笔钱,外加一东风车煤炭,作办丧事用。至于二舅家的四个孩子,按照国家的政策可以领取抚恤金,一直领到成人。商量妥了,大家把二舅送回小河边,按照当地的风俗,请先生来超度两天,最后送上山。在外面打拼了半辈子的二舅,魂归故里。
不幸,还在后头。
二舅走了以,狠心的二舅妈,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月亮田,去了广东。家中的顶梁柱轰隆倒下,幸福的一家人,立马散了。幸好,等我的两个表弟成人之后,矿上兑现了承诺,给安排了工作,接二舅的班,他们在煤矿上当了合同工。之后,我大舅、小舅家的儿子也到了月亮矿,当上了煤矿工人。前两年,煤矿上建了一批职工住房,凡是工龄达到一定年限的,都可以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个人出七八万,煤矿上出一部分。
就像运动场上的接力赛跑,二舅在煤矿没有干完的活路,我的老表们接着干。
煤矿工人的黑夜很长。他们常常天不亮下井,在漆黑的地层深处干活。上一个班,都是十多个小时。干了一天的苦活,从井下出来,洗了澡,换了衣服。夜色暗淡,星光点点。有时,他们产生错觉,天空从来没有亮过,世界永远沉睡在黑暗之中。
从煤矿澡堂出来,他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点上两三个菜,让老板勾来半斤苞谷酒,痛痛快快喝上两杯。在半醉半醒之间,家乡的村庄、河流、土地、瓦房的影子渐渐模糊。在远远的四格小河边,土地上的野草疯长,高过人腰。
两杯酒下肚,脸色涨红,嗓门提高。他们丢了土里刨食的活路,忘记了春种秋收,不再惦记清明谷雨。
漆匠
村子周边,田过地埂上,多漆树。在农村,漆树的样子最丑。树干弯曲,像一个佝弯佗背的老头。树皮粗糙,像老奶奶苍桑的脸皮。漆树丑陋,且无用。起房盖屋,木匠看不上,连打一条板凳、一张饭桌都指望不上。家里砍柴烧火,我们也懒得用它。
你别小看,这一棵棵丑陋的树,粗糙下面,暗藏毒心。如果你不小心碰到漆树叶,会生漆疮。就是一支烟的功夫,碰到漆树的皮肤立马发红、发热,起了水泡,又痒又痛。痒得钻心,你会伸手去抓挠,越抓越痒,那红色的斑点,像潮水一样四散扩开去。如果不治疗,浑身难受,让你抓狂。更奇的是,有人头天晚上梦到漆树,第二天起床,身上也会生漆疮。
丑陋的漆树像一个个魔鬼,我们在田间地头干活,总是离它远远的,生怕被它“撞阔”着。
苍天慈悲,世上万物,均有可用之处。如此恶毒的老毒物,却是老漆匠的宝贝。在乡间,漆匠像一个神秘的幽灵,总是飘浮不定。
山坡上,苞谷长到半人高的时候,王漆匠来了。他一脸的麻子窝窝,小眼睛,白胡子,红鼻子。他常年穿一套帆布衣服,衣服的袖口、裤脚已磨破,露出丝丝白色的绵线。漆匠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他衣服上全是油黑的黑漆,点点滴滴的黑漆粘在一起,结起了指壳大的黑锅巴。
奇怪的是,王漆匠每一次来的方向都不一样,村东、村西、村南、村北。冷不丁地,他一头雾水,从小路上冒出来,钻进我们村里。我对他的来路感到神秘,犹如黑夜里,蹲在核桃树上的那只雕鸮。
王漆匠腰上背一只小漆桶,上面有盖。漆桶傍,别着两把锋利的漆刀。王漆匠一家挨着一家的找主人家,也不进大门,站在院子里比划,商量每一棵漆树给多少钱。王漆匠说,大树么出漆多一点,自然要多给点,小树么,嫩苔苔,出不了多大点漆,自然少给点。尽管日子过得紧巴,母亲从来不跟王漆匠讨价还价。王漆匠报了一个数,母亲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就爽快地答应了。对母亲来说,那几棵弯弯扭扭的树,可有可无,居然有人给十元八元的,算是白检了。关键的是,王漆匠给的现钱。先给钱,再割漆。
我们不知道的是,在谈价钱之前,王漆匠已把我们村的旮旮角角走遍了。王漆匠不识字,记性却出奇的好。一个村子十多户人家,只要他走一遍,哪家有几棵漆树,是大是小,长在哪里,全印在他心里了。他不能搞错了,把张家的树算给了李家。
当然了,也有长在荒山野岭上的漆树,那叫野树。不用出一分钱,统统归王漆匠了。有一次,我在山顶上放牛,碰到王漆匠突然冒了出来,指着对面的一棵漆树,眨巴着眼睛问我,小家伙那是哪家的树哟。我不喜欢有人叫我小家伙,我没好气地说是鬼二哥家的。他笑得嘴角扯到耳朵跟,像捡了一个新媳妇。
谈妥了钱,王漆匠开始干活。他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在漆树上建“楼梯”。要不,那弯弯扭扭的歪脖子树,王漆匠爬不上去。你别看王漆匠长得“呆痴痴”的,脑袋可灵活着呢。我们在割草的时候,碰到王漆匠站在一棵漆树下,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朝树上瞧。我们也朝王漆匠的目光往上看,稀稀拉拉的枝叶间,捧着一个鸟窝。两只灰斑鸠,蹲在树枝上咕咕叫。
我们倒要瞧瞧,这个一身漆黑的家伙,有什么绝招可以爬上十多米高的大树。瞅了一眼,王漆匠呸的朝手心吐了一泡口水,弯下腰往漆树上绑木棒。剖开的竹条,是他从傍边的竹林里砍来的,锄头把粗的木棒,也是从山上的灌木林刚砍的,还散出着灌木的芳香。用竹条把木棒斜绑在漆树上,从下往上绑,三尺一根,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一棵漆树上已绑了十来道“楼梯”。我们瘪瘪嘴,背起竹篓,悄悄骂,之个老屁眼客,还真的有两手。
骂归骂,我们对王漆匠充满了敬佩和好奇。他做的每一桩事都让我们入迷。我们有时忘记了割草,站在漆树下,“呆痴痴”的看他割漆。
建好了“楼梯”后,接着开始割漆。按照先后顺序,割漆分开口、放漆、收漆三步。之前的准备工作,可随心所欲,节奏自己掌握。一旦给漆树开了口,后面的放漆、收漆环节,忙得像打仗,稍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
王漆匠站在漆树上,怕跌倒,他的两只腿紧紧地夹住漆树,看上去有些滑稽。我们第一次见识,王漆匠漆刀的锋利。他选好下刀的位置,右手一挥,一条柔软的眉线,再一挥,又一条柔软的眉线。两条眉线连到一起,轻轻地割开眉线上的树皮,露出了白色的底色。
等王漆匠趴在树上挥刀一气,最后轻巧地从漆树上倒退下来。左看右看,我们看到,王漆匠给每一棵漆树雕刻了无数只眼睛。那些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亮着这个万物葱绿的世界。
建“楼梯”的时候,王漆匠还有闲心跟我们吹牛,款天阔地,吹他走村串寨的神奇经历。他说,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站在一棵最高的漆树上割漆。总觉得不远处的苞谷林有晃动,他估计是一只狗,或者一头猪钻进了苞谷林去啃苞谷,他没在意。等他爬上最高的“楼梯”,往远处一瞧,吓得他赶紧闭上眼。他故意停顿下来,眨巴着眼睛,神秘地问我们,小家伙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们当然猜不出来,盯着他看。
他哈哈大笑,他说,真他妈的刺激,我看到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在做运行!
老屁眼客!你坏球得很!我们朝他吐一泡口水,全跑开了。
给漆树开了口后,王漆匠忙得像扯火闪。他像一阵风,今天在村东,明天就跑到村西。他告诉我们,日他先人板板,做我们这个行当的,一分钟都耽搁不得。连屙一泡尿,裤子都要掖快点。
被开了口子的漆树,白中带黄的漆汁,像汗水一样,一点点地从树皮里渗透出来,汇聚在“眼皮”上。让我暗暗佩服的是,王漆匠清楚地知道,哪一个村子,哪一棵漆树的漆已渗透出来,该收了。不管刮风下雨,他都背着小漆盒,慌忙火急地走在山路上。村里的黄二哥,外号叫枉道鬼,坏得像二狗子,专占别人便宜。他坐在村口抽老汉烟,碰到王漆匠,皮笑肉不笑地说,跑那么凶搞哪样,你们家屋头失大火了。王漆匠鼓起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速走开了。
估计漆树上的漆已渗透得差不多,王漆匠爬上漆树,站在“楼梯”上,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把树漆刷了,一点一滴地挤在小小的漆盒里。
我想,那是漆树的眼泪。黑黑的眼泪,闪着贼亮的光,被神通广大的王漆匠收了去,装在黑暗的世界里。没日没夜的黑。
一年之中,最忙的也就是四五个月。过了秋收,雨水渐少,草木枯零,漆树里的汁水干了,不再渗透出漆,王漆匠的身影,消失在单调的田间地头。冬天,我们从田地间走过,看见漆树上的漆缝,像女人浓浓的柳叶眉。
不割漆的时候,王漆匠就给人家漆棺材。
我们那个地方,棺材有多种叫法,大板、木头、寿材都有人在叫。人生七十古来称,凡是上点岁数的人,都要提前准备一口棺材。你走进村寨,钻进瓦房,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或吱吱作响的木楼上,都会卧着一两口漆黑的棺材,吓你一跳。有一次,我和一个村支书爬上他们村活动室的二楼,看到二十多口棺材整齐排列,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寒毛倒立。村支书嘿嘿的笑着说,他们村是易地搬迁村,老百姓从山上搬下来,集中住在楼房里。他们的棺材实在没地方放,只好放在村活动室里统一保管。
内行人,评价一副棺材好不好,先看材质,再看漆水。
黔西北一带,没有什么名贵树木,却多杉树,田间地头,到处可见形态优雅的杉树。杉树系树中君子,树干修直结实,丝纹平直,材质稳定不易变形。是农村打制棺材、柜、箱、桌、椅的首选木材。做棺材用的杉树,选材却十分讲究。首先,得选老树。没有五六十年的岁数,是没有资格做棺材的。还有,得选大树。最好是三四个成人合围的那种大树。一棵杉树,是否过得了棺材匠的法眼,两个条件一个都不能少。我们那个地方,每一个村庄,都会看到一两棵长得健壮大杉树。树干粗壮,树冠高耸入云。有的树龄近百岁,据说是树主家老祖辈就植下的树。那样的大树,一棵树可以割两合棺材,如果树主舍得出手的话,可以卖一两万。两跎钱,在农村人眼里,已是诱人的巨款了。他们土里刨食一年,种出来的一堆苞谷、洋芋,再加上喂养的两头猪还值不了两万。想想诱人的两跎钱,他们彻夜难眠。
这样的古树,已属稀罕之物。十里八乡的风水先生、木匠、煤老板慕名前来。他们绕着树干走两圈,站在巨树底下,仰望葱绿如伞的树冠。或三五个人伸出手围抱大树,或取出随身带的皮尺,量一量巨树的围长。看树的人,满眼羡慕,嘴巴达得吧吧响。他们已打定主意,想尽办法,得把这棵大树搞到手。
一切都讲缘分。一副好棺材,最大的福气,得要遇上一个好漆匠。“生漆光辉夺人眼,试点一点倾人城”古人曾如此美妙的描绘生漆。一间旧瓦房里,王漆匠扎着围腰,正在给一画棺材上漆。他嘴巴紧闭,眯着眼,右手的漆刷子轻轻地拂过结实如铁的棺材。你不要小看,这个漆棺材的活,那是一个技术活。一副棺材要漆几道漆,中间要间隔多长时间。刷漆的方向,是从左到右,或是从上到下,都有讲究。漆棺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闲时漆棺,漆匠不慌不忙,多花一点功夫,主人家要的效果。另外一种,是急时漆棺。主人家有人过世,等着把棺材漆好立马用。如果是急用,有经验的漆匠,会在配漆时加入少量汽油,刷过的油漆干得快。
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油漆味儿。漆过的棺材,发出贼亮的光,可以照得出人影。那是亡者最后的归宿。
在一个特殊的日子,一口漆黑的棺材,被一群人抬上山,埋到土里。漆黑的棺材被黄土掩盖。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山坡上的漆树,又在暗暗地吸收大地的养分,储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