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母亲改嫁,只留下我和大姐相依为命。地里的农活、家中的琐事,还有抚养我们姊妹俩的重担,全都压在了父亲一人肩上。平常日子里,父亲比旁人更为忙碌。过度的操劳,让年仅四十岁的他,早早地就弯下了腰,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沧桑痕迹。
父亲有一手熬粥的好手艺。冬天,他会熬小米红豆粥、红薯粥、南瓜粥、栗子粥;夏天,则是绿豆粥、小米粥轮番登场。他熬出的红薯粥、南瓜粥、栗子粥,软糯香甜,黏稠的粥体散发着阵阵清香,喝上一口,暖心又暖胃;夏天的绿豆粥清润解暑,小米粥清爽利口,米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令人回味无穷。
每次放学回家,总能看到父亲熬好的粥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那粥黄白相间,质地嫩滑酥软,清香扑鼻。即便不就着菜,我也能“呼噜呼噜”地将一碗粥喝进肚里,满口都是粥的清香,肚子里也变得暖乎乎的,说不出的舒坦。
记得父亲熬南瓜粥时,他先把南瓜切成小块,将长粒白米淘洗干净,添上清水,和南瓜小块一起下锅。开始时用大火猛烧,那时农村用的都是拉风箱烧柴禾的土地锅。父亲左手有节奏地一进一伸,不停地拉着风箱竿,右手则不停地往灶堂里添柴禾。不一会儿,水就沸腾起来了。待水沸腾5分钟后,他便改为小火慢烧。此时,拉着风箱竿的左手放慢了速度,右手添柴禾的次数也减少了。就这样慢烧半个时辰,锅里便飘出了香喷喷的气味,整个厨房都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让人闻着就陶醉其中。
父亲常说,熬粥得先大火后小火,不能心急,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熬出的粥不仅好喝,还特别养人,让人喝了还想喝。后来我才明白,这熬粥的火候里,蕴含着老祖宗的养生智慧。《黄帝内经》中早有“五谷为养”的说法,粥将五谷的精华融入汤水中,最符合脾胃的运化之道。父亲冬天常熬的栗子粥,古医书《本草纲目》里记载栗子“益气、厚肠胃”,配上小米一起熬煮,就像给冬日里畏寒的身体裹上了一层温暖的外衣;南瓜粥则与《滇南本草》中“南瓜性温,味甘,入脾、胃经”的记载相契合,软糯的口感不会对脾胃造成负担,慢火熬出的浓稠汤汁,就像给肠胃敷上了一层温润的药膏。
到了夏天,父亲熬的绿豆粥从不缺席。他总说天热容易上火,这粥能“败火气”。其实,《开宝本草》早有记载:“绿豆主丹毒烦热,风疹,热气奔豚,生研绞汁服,亦煮食,消肿下气,压热解毒。”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没有冰箱和空调,一碗凉凉的绿豆粥就是最天然的解暑良方,比现代的功能性饮料更加实在。而小米粥则顺应了“春养肝,夏养心,秋养肺,冬养肾”的时令养生法。夏季心火容易旺盛,小米色黄入脾,能够健脾安神,正好可以平衡暑气带来的烦躁。
父亲还说,熬粥就如同人在世上做事,性子不能太急,要稳重,这样才不容易出差错。如今想来,不仅是人生,养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现代人总是追求速效滋补,却忽略了粥这种最朴素的食物,它藏着“润物细无声”的智慧。就像父亲当年不紧不慢拉风箱的节奏,让食材的药性与谷物的精华在慢火中相互交融、滋润,既滋养了胃,也安抚了心。
冬天,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火炉边,每人端着一碗父亲熬的红薯粥,一边喝着粥,一边说说笑笑。那弥漫着粥香的氛围,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心中满是思念。
如今,老父亲早已离我们而去。厨房里的电器换了又换,智能粥锅能够精准地控制火候,但无论怎么熬,都熬不出父亲用土地锅、拉风箱熬出的味道。那粥里,有柴火燃烧的烟火气,有父亲掌心传递的温度,更有那些藏在米粒间的养生老话,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浓郁。每每端起粥碗,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父亲。他用一锅粥,教会了我们生活的节奏,也给了我们对抗岁月的温暖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