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里坐一会儿

三月，宿醉在春天里。

三月，山是山、雨是雨、花是花，清晰而分明。

三月淡，四月丰，五月繁。三月独得一个“淡”字，便已尽揽春天的神韵。

三月的山淡淡的妆，三月的雨淡淡的愁，三月的花淡淡的开。四月里枝繁叶茂，五月里繁花似锦，却总觉得太过拥挤，少了些许留白。中国审美最讲究留白，所谓“计白当黑”，书法如此，水墨画亦然。空间若太满，便失了灵气。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宋徽宗也得一淡字，于是就有了天青色的传奇，宋徽宗是造美的高手，他把简和淡玩到了极致，乾隆爷就逊色的多，你看那乾隆时期的釉彩大瓷瓶，大红大绿，纷繁芜杂，俗不可耐。最高级的美，必是删繁就简，必是祛魅的。

三月，就是季节对万物的祛魅。

总要出去做点应该在春天做的事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去看一座山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咏而归",孔子还是太喜欢热闹了。去看一座山，一座空山，一座适宜倾听各种声音的山，当然要独自一人。

一个人去看望一座山，这是一种进入春天的仪式。

我是穿过一场薄雾去的灵岩山，此山在苏州西南，山路很长，蜿蜒曲折。刚到山脚下耳畔就传来了犹如轰隆隆的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一株株野草岩缝中挣脱束缚的声响，草木的根系在看不到的泥土中涌动，这样的涌动是有声音的，草木不一，声音亦不同，各有各的腔调。那么多细微的腔调，起先只是呢喃，当你走入山的深处，地表之下的羞涩，草木内心的私语、还有你和山的对话，一齐涌出来，汇成了一场春天的交响曲。

这时的山是最有生命力的，明明已历经沧桑，却在季节的召唤下，焕发出无尽的朝气。有时真的很羡慕一座山度过时间的方式，它沉默不语，又让人着迷。

这时的山没有翠色欲滴，没有披上伪装，还是一座本色的山。不要去妄自揣摩一座空山，我们面对一座空山，应该像面对坦诚的自己。

三月的山里还没有水墨画中泼墨的重彩，只如一个淡妆的二八侍女，“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款款移步，脚下罗袜生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真正的美，是无需粉饰的。

山石裸露，岩角峥嵘，寺院钟声杳杳，草木似发未发，我们也要永远走在春天里。

二、 听听那春雨

我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不如停下来，去听一场春雨。

三月里淅淅沥沥的春雨，是最合时宜的，也是最讨喜的。

一场春雨，它想落在哪里，用什么样的姿态落下来，用什么样的心情落下来，是落在夜里还是清晨，这些我都不用管，我只知道每一滴雨都落在了三月的春天里。

一场落在春天里的雨，你不可能全部看见，那不妨听听吧。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那巷子一定幽深极了，否则叫卖的声音怎么会飘荡这么久，而那提着篮子的稚嫩的孩童也一定是起的最早的人，你看那杏花上还垂着昨夜的雨水。巷子的尽头住着一位叫陆游的老者，也许是家国的忧愁，也许是离别的伤感，总之，这一场著名的春雨搅扰了他的清梦，朦朦胧胧醒来时，窗外的叫卖声穿过狭长的巷子传进了诗人的耳朵。

这雨，是春风化雨、是杏花微雨、是斜风细雨。宛如一位温婉的女子，轻披着一层薄纱，静静地伫立于湿润的大地上。细雨如丝，多少带着点小儿女的惆怅，淡淡的，散着丁香一样的芬芳、结着丁香一样的忧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一场穿过唐宋时的雨，纷纷扬扬下了一千多年，杜甫枕过它、陆游听过它，而我写过它，我们在三月的同一场春雨里相遇了，这真是一件浪漫的事。

三、赏一场花开

三月里的花，最美莫过于将开未开。

《菜根谭》有云：“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

这是一朵花交给世人的生活哲学——美是要懂得适度和留白的。赏花半开时，花朵的娇美之态和含蓄之美得以展现。倘若花开荼蘼，繁花似锦，触目皆是盛放的花海，则“乱花渐欲迷人眼”，烂俗矣。

花半开未开时，一朵花就是一个谜底。

你永远猜不透一个花苞，它紧闭的心扉里藏着怎样的秘密。是晨曦中的一滴露珠，还是月光下的一缕幽香？是春风轻抚时的羞涩，还是细雨滋润后的舒展？花苞不语，却以沉默的姿态，预告着一场盛大的绽放。

花苞的绽放，总是带着一种不可预知的美，每天都有一朵花盛开，便每一天都是闪亮的日子。

三月里的风还是凉的，带着去年霜雪的余韵。阳光倒是一日日暖起来，这些半开未开的花，像极了学堂里初习字的童子——捏着毛笔的手腕还发颤，却已经能写出横竖的骨架，只欠墨色里那点灵动的血肉。

玉兰灰褐色的枝条像老人手背上的筋络，托着些毛茸茸的鸽卵。这些裹着绒毛的花苞还缩得紧实，只是苞尖透出点青白，仿佛有人蘸了极淡的米浆，在宣纸上洇开一圈水痕。

山桃比玉兰更性急些。褐红的细枝上缀着胭脂点，仔细看才能辨出花萼裂开的缝隙。去年冬天残留的枯叶还挂在枝头，新蕾就挨着旧叶萌发，古书里说的"新故相推"大概就如此吧。我常疑心是去年未开的花魂，又回来碰碰运气。

我总在这时节想起寄信的规矩。信纸不能折得太方正，得留些柔软的弧度，仿佛字句还在呼吸。

三月的花便是这样的信笺，每个未展的蓓蕾里都藏着未写完的句子，要等四月的你来拆。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与三月共赴一场君子的邀约，我们不说话，静静地、耐心地看一整天的山、听一整天的雨、赏一整天的花。这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来三月里坐一会儿吧，因为三月里——山是山、雨是雨、花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