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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闲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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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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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母亲打电话时总习惯说:“咱这今天又下雨了”、“咱这今天也热起来了”……她总 用“咱”,在家人看来,不管我走到哪里,只有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才是我的根。

说起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脑海里那些被世俗的繁杂和吵嚷的人群所覆盖的记忆又鲜活地跳跃起来,静谧的乡村、湿润的泥土、碧绿的菜园、颓败的老屋都越发 清晰了,甚至连曾经流连在枝头的麻雀也加入了进来。

推开记忆的门扉,老屋便无声地立在眼前。那时我家的老屋有三大间,父母住一间,我住一间,妹妹住一间。以前的老屋连着土地,连着菜园,抬脚就能踩到地 上,抬头就能看见水灵灵的天,那才是真正的屋子。不像现在都悬在半空,四下里都是钢筋水泥,偶有情趣的在阳台侍弄几盆花草,摆下几只鸟笼,自以为就鸟语花香了。

院子阔大,是鸡鸭的乐园,亦是草木的天地。鸡白天在外面溜达觅食。那只通体鎏金的大公鸡,头顶红冠似跳动的火焰,整日里昂首阔步,像一位披挂整齐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地巡视着它的疆土。有时它也会霸道地群追逐着一群母鸡,害的它们“扑棱棱”地支起翅膀四下逃散。

母鸡则比较安静,终日低头在泥土里翻啄,偶尔刨出一只扭动的小虫,便发出喜悦的“咯咯”声,招呼同伴来争抢。最逗趣的是那群鸭子,橘黄的脚蹼如同套着两双滑稽的小靴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在干硬的地面上也像踩着水塘般扭动身子,憨态可掬。当日影西斜,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这些家禽便纷纷扑棱着翅膀,目标明确地进了家门。公鸡将军率先跃上葡萄架,其他鸡纷纷效仿。而鸭子们则安卧于角落的干草堆上,在黑暗中无声休憩。一夜安睡,清晨的院子里,又印满了它们欢腾的足迹,宛如一幅幅活活泼泼的象形文字,书写着最寻常也最生动的日子。

院门外是两棵高大的树,一棵楝树,一棵梧桐。一树花紫,一树花白。

楝树淡紫的小花簇拥成团,细密如星,虽然算不得名贵,倒也清雅素净。清幽中带着一丝微涩,像是大地初醒时轻轻呼出的气息。每个枝条上都是花,一朵挨着一朵,一簇牵着一簇,蓝莹莹地吐向春日的晴空,那样的热热闹闹,又那样的安安静静。梧桐花亦不甘寂寞,喇叭状的花朵纷纷绽放,它们窃窃私语,分享着彼此的秘密。淡紫色或洁白,散发甜柔之香,风过时,花影零落,无数小铃铛从空中飘坠下来。这些芬芳的落花,引得鸡鸭们好奇地追逐,扁嘴和尖喙在花堆里翻捡寻觅,兴奋的鸣叫此起彼伏。

当河床的坚冰还没开始融化,泥土尚未涌出第一颗草芽时,燕子已经提前登场了。它们有着比春天更早一步感知温暖的能力。燕子是技艺高超的建筑师,它们身形灵巧如梭,整日斜着身子在春天里翻飞,成了春天里最先忙碌起来的小生命。不需要谁来催促,只管衔来新泥和草根加固檐下旧居,如同殷勤的邮差。过了些日子,巢中似乎热闹了起来,时常有几只鬼头鬼脑的小家伙警惕地探出光秃秃的小脑袋,原来是燕子夫妇们在这里生儿育女了。

如果是到了夏天,夕阳正好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熔金。院子便成了纳凉的福地。黄昏时分,暑气稍退,我们便将小桌搬到葡萄架下。

院门敞开着,晚风便毫无阻隔地穿堂入室。餐桌上除了应季的时蔬,必然要有一盘咸鸭蛋,青壳的鸭蛋被母亲利落地切成四瓣儿,形似精巧的月牙儿,稳稳地卧在盘中。最诱人的是那橘红油亮的蛋黄,仿佛凝固的蜜糖,咸香中透着沙沙的油润,是夏日餐桌上的点睛之味。每年开春鸭子开始下蛋,我们是舍不得立刻吃的。母亲细心地把一枚枚光洁的鸭蛋攒起来,攒够了数,便用黄泥细细裹了,一层层码放进盛满浓盐水的粗陶罐里。只需等待个把月。

偶有乡人从门前路过,那人也不进来,便隔门对话。“吃了没?”、“吃了,你瞧这天热的”……话头简短而轻盈,像一条条欢快的鱼隔着院门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这个时候的蚊子也最多,父亲会提前在门前燃起一堆干草,再闷上一层细碎的麦壳。这样沤出来的烟,蚊子最不喜欢,都逃得远远的。

夏日的菜园里风物盏盏,绿意盎然,正是生机勃勃的时节。豆角、黄瓜的藤蔓沿着搭好的竹架奋力攀爬,细长的果实垂下来,嫩黄的黄瓜花,粉色的豆角花,时常引来一些蜜蜂和蝴蝶嗡嗡的逗留。菜园就在院门左侧,炒菜时拔棵葱,拌一个凉拌黄瓜,都新鲜着呢!谁家缺了辣椒、短了青菜,打个招呼,就只管摘了。

夜深了,如果这时正好有一轮熟透了的圆月挂在中天,月光正好可以倾泻到我的床上,沿着竹席的纹路,浸润着我沉入梦乡。

那时父母还很年轻,尚未染上白发,正是岁月眷顾的年纪。父亲有一把子力气,经常跟随着务工的乡人东奔西走不在家。母亲左手要操持着家务,带着我们兄妹三个洗衣做饭;右手呢,还得伺候家里那几亩薄田:该下种时下种,该薅草时薅草,该收割时收割,一样不敢耽误。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洗衣做饭拾掇屋子,喂鸡喂猪扫院子,忙得脚不沾地。等日头毒了,草帽一扣,又得下地,裤脚上永远沾着泥点子和草汁儿,我那个时候已经能帮着干点农活了。每到周末,就挎起篮子去薅兔子草,所以我知道兔子最喜欢吃狗尾巴草和车前草,牛筋草贴着地生长。我还知道有一种能够止血的草叫小蓟,但是兔子吃了就会腹泻。

秋阳把豆荚晒得金黄时,田垄里便热闹起来了。蚂蚱最是伶俐,青的伏在豆叶背面,褐的藏在土坷垃缝里。人刚走近,便听得"啪"的一声,那青影已弹到两三丈外去了。小孩子蹑着脚去扑,反被它后腿上的锯齿划了手,倒也不恼,只咯咯笑着。最惊喜的是撞见螳螂,翠生生的趴在豆秆上,它有两只粗壮有力的前腿,所以我们时常捉来两只唆使让它们打架,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把它们放到蚊帐里吃蚊子。我们蹲在田埂上,用狗尾巴草串起油蛉子。夕阳把草穗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金铃子似的虫鸣,便顺着光影一路叮叮当当滚进暮色里去了。

当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寒意沉沉地覆盖大地,万物便收敛了声息,日子也仿佛慢下了脚步。几场大雪飘过,院子里便铺了厚厚一层洁白松软的绒毯,天地间一片澄澈的寂静,连时间都似乎被冻住了。我们小孩子的兴致却在寒冷里愈加高涨。扫开一小片积雪,撒上些秕谷作诱饵,再小心翼翼地支起一面大竹筛,用一根短棍斜斜撑起筛沿,棍底系上长长的细绳,一直牵到屋内门后。然后屏息凝神,躲在门缝后面,心脏咚咚地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撒着谷粒的雪地,只等贪嘴的麻雀蹦跳着进来……它们虽机警难捕,十有八九落了空,但那凝神屏气、心跳如鼓的紧张期待,那猛地一拉绳子看竹筛“噗”地扣下时腾起的小小雪雾,以及跑过去掀开筛子时或惊喜或懊恼的大呼小叫,都成了冰天雪地里最鲜活、最纯粹的乐趣,让寒冷的冬日也充满了热腾腾的生气。

母亲口中的“咱这”,现在早已变了模样。它矗立在一群钢筋水泥建筑中格格不入,十年前,老屋被拆掉了。那些被我漫不经心唤作“寻常”的日子亦如潮水般渐渐退去了,轰隆隆地消失在了时间的尽头。

人生最深的滋味,往往不是来自喧嚣的盛宴,那些平淡无奇、被我们视若无睹的日常,恰恰是生命中最细腻温润的底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原来,“当时只道是寻常”是这么隆重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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