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江南六月的主角。
这雨是梅雨,像个慢性子的信差,不紧不慢地,就把夏的帖子,挨家挨户糊在了窗棂上、瓦檐间。
江南的梅雨,总是悄悄地来,起初是空气里先浮起一层看不见的潮,像无声的雾霭,浸得窗棂、门槛、乃至人的骨头缝里都透出沉沉的水意来。随后,雨便来了,起初零星几点,继而淅淅沥沥,终至织成了一张弥天盖地的网——这网眼细密,无声无息,却将整个天地,连带着人烟草木,都温柔地罩了进去。
梅雨初临,天空便如被一支无形的绣花针牵引着,密密地织出数不清的雨丝来。这雨线,既非夏日的奔雷骤雨,亦非秋后的萧瑟寒霖,它只是不紧不慢,不绝如缕,仿佛在缝补天地间某种无形的裂隙。
雨丝飘落,树叶便成了它的琴弦。
雨水滴在枇杷叶上,阔大的叶面青绿油亮,水珠便如从玉盘中滚落,滴答作响;绣球花团则吸饱了水分,硕大的花球沉沉下坠,粉的、蓝的、白的,都洗尽了浮尘,愈发显得丰腴润泽,倒像一群因贪饮了雨水而醉态可掬的仙子,娇慵地倚在枝头。
园中杨梅树亦渐次红透了,江南这地方雨水充足、山中空气湿润,山野之地遍植杨梅,这里的农人通常要抢在梅雨降临前将杨梅采摘完毕,这时节的杨梅没有经雨,颜色更加深浓,酸甜之味饱满丰富,塞进嘴里一咬,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迸裂开来,在唇齿间漾开,那股酸甜突然涌入,像雨点在舌苔轻叩,溅起阵阵涟漪。梅雨如期而至,那些尚未采摘的杨梅仍然悬在指头,它们经不住雨水的叩问,纷纷从枝头坠落。
梅雨时节,人也跟着慵懒起来。洗濯的衣物挂满檐下,不知何时方干。镜子上氤氲着水汽,人影模糊,如同隔了一层薄纱,人便也懒得仔细端详自己了。书册纸页受了潮,摸起来软塌塌的,字迹也染晕开了,如同老人脸上的褶皱,倒显出几分岁月之痕。主妇们坐在堂前,望着门外不停歇的雨脚,眉间微蹙,那忧虑却也是淡淡的,如同水痕洇开在宣纸上,终归要化入这湿漉漉的天地里去了。
青蛙倒是欢喜。池塘里的蛙儿们,在荷叶底下蹲着,鼓动着雪白肚皮,如同披了件水亮亮的斗篷,呱呱之声此起彼伏,它们大约将这淅沥雨声当作了自己歌吟的鼓点。偶有雨滴穿透荷叶,惊得青蛙扑通跳入水中,荷叶便猛地一颤,仿佛一个被扰了清梦的人微微皱了下眉头。蜗牛则慢悠悠地踱步在湿漉漉的墙根下,它背着沉重的壳,不疾不徐地在泥地上拖出一道亮晶晶的涎痕,像一位固执的旅人,执意要在雨季的幕布上留下自己微小而闪亮的签名。
雨水濡湿天地,也濡湿了人心。人们坐在门槛上,看雨水如帘般挂满屋檐,心思便懒懒散散地跟着雨丝一起飘荡。雨声潺潺,催人入梦,睡去不知晨昏。偶然醒来,睁眼只见窗外依旧灰蒙蒙一片,雨声依旧滴答不绝。此时倒真不知是早晨抑或黄昏了——光阴沉滞,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地坠在屋檐之下。
杏子黄时雨更稠。杏子吸饱了雨水,由青涩慢慢转为杏黄,圆溜溜悬在枝头,仿佛一个个小灯笼。雨水洗过,色泽愈发鲜亮,可惜却经不起风雨连番催折。偶有熟透的杏子坠落,啪嗒一声摔在泥地上,汁水迸溅,便惹得蚂蚁们倾巢而出,围绕着这点甜津津的意外之财,忙作一团。天地如此富余,竟至于一颗杏子的坠落,亦能成就一场微小的盛宴。
雨势偶歇,天空如蒙尘的镜子,透出些许光亮来。人们便走到屋外,深深呼吸那湿漉漉的空气。草木经雨水洗过,绿得愈发深沉,仿佛将整个春天的颜色都沉淀了下来。水珠从叶尖滴落,敲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孩子们趁机踩水嬉闹,笑声在深巷里辗转,撞碎了雨后的宁静。这片刻的晴光,竟如偷来的闲暇一般,显得格外珍贵。但人们似乎也习惯了雨的节奏,雨歇反而有些不自在,仿佛少了那缠绵的背景音,日子便缺了一角。
梅雨的日子,就这样淅淅沥沥地流淌。日子被水浸得绵长而柔软,人也随之慵懒起来——慵懒地过活,慵懒地烦恼,慵懒地欢喜。雨声滴答,光阴便在这浸润里一寸寸拉长。
人在其中,走着,坐着,愁着,梦着。
待到出梅,墙角屋檐的青苔悄然长了一寸,夏意便深了。
原来这江南的梅雨信,不过是大地蘸着无尽水痕,写给凡间的一封封情书。它无声低语:且让日子慢些,看草木吸饱水汽,山色渐渐朗润,待云开雨霁,自有明媚铺陈开来——生命之丰润,恰在蓄水的沉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