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宿一场虫鸣之上。
在乡下老家,暮色四合时分出门,往西边堰上去乘凉。这堰是早年人工开挖的分洪道,两边庄稼地开阔,沟渠里肆意爬满了野草。
白天这里是知了撒欢的舞台,而到了夜晚,星子高悬,微风不燥,那些埋伏在草丛里的虫儿们再也按捺不住地悉数登场了。
举目望去,黝黑的田埂旁、微凉的渠水畔,一点、两点、数不清的荧绿光点,在浓稠的夜色里无声地浮游、明灭——那是夜的精灵,提着它们玲珑的灯盏,殷勤地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未及细数那流萤,更宏大的声响便如潮水般悄然漫卷而来。先是稀疏几点试探,怯生生地,像谁在暗处不经意拨动了琴弦,紧接着,仿佛得了号令,四面八方轰然响应!这声音的潮水瞬间涌起。从脚边的草丛,到远处的田畴,再漫上深邃的夜空。无数的生命,正以各自独特的喉咙,合奏着一场盛大无边的夏夜交响。
我乘兴而来,它们亦一路相伴,我们并不熟识,这一场盛大的乐事,就当是为我而奏吧。
乡间的夏夜里,最不缺的就是虫鸣。
这铺天盖地的虫鸣里,谁是主角?细辨之下,是田野的住户在轮番登场。
蛐蛐儿(蟋蟀)是草丛里的隐士,它们偏爱干燥些的土埂、瓦砾堆或老墙根下的缝隙,那清越短促的“唧唧唧唧”,伶俐又带着几分警觉,在沉沉的夜里分外清晰。
青蛙则是水泽的鼓手,池塘边、水洼里,甚至田沟湿润的泥岸,都是它们的舞台。那宏亮、仿佛带着胸腔共鸣的“呱——呱——”,一下下稳重地夯在夜色里,是夏夜最不容忽视的节拍。
而在我们乡下,另有一种响亮的歌者,被老人唤作“叫油子”。它那“聒聒聒聒”的鸣叫,响亮悠长,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简直要盖过草丛里所有的声音。后来才晓得,这“叫油子”便是城里人说的蝈蝈了。它比蟋蟀身量壮硕得多,绿袍鲜明,尤其爱伏在高高的豆架或瓜藤上,靠的是摩擦前翅基部特殊的发声器,那频率和力量,自然与草丛里细声细气的蟋蟀大不相同。
说起蟋蟀,这夏夜歌者里也分着三六九等呢。除了寻常草间跳跃、鸣声清亮的黑蟋蟀,还有一种常被灶王爷“眷顾”的“灶马”,学名大概叫突灶螽,腿细长,色灰黄,惯常出没于老屋的灶台边、墙缝里,鸣声是一种细碎而略带沙哑的“唧唧唧”,夜深人静时听得格外分明。
另有一种体型稍大、通体油亮乌黑的“油葫芦”,鸣声也格外沉浑悠长些。它们各据一方,草丛、墙角、灶边、甚至水畔的湿泥地,都有特定的住户。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虫子,这些形形色色的小生命,和人一样,都是脚下这片土地长出来的精灵。
这些虫儿的鸣唱,各有各的腔调,各有各的妙处,细细品,竟是夏夜最活色生香的韵脚。
蛐蛐儿叫起来了。“唧唧,唧唧”,脆生生的,一声赶着一声,像是草窠里蹦出个会响的亮珠子,凉阴阴的。这声音短促、玲珑,带着露水气,在夜里头蹦跳。听着听着,人也迷糊了,那叫声便跌进了梦里头,渐远,又渐近。
青蛙的“呱呱”,则像沉沉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夜的胸膛,让人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富足与安宁。
蝈蝈那“聒聒聒聒”的金属长调,则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豪气,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唱尽。
最有趣的是那躲在泥土深处,发出“啾——啾——”闷响的蝼蛄,那声音像谁在地底吹着悠长的埙,低沉而执着。还有那细若游丝、缠绕在空气里的油蛉的“嘶嘶”声,若有若无,非得屏息凝神才能捕捉,宛如月下有人轻捻着纤细的琴弦。
关于虫鸣,齐己和尚有句“促织门庭吟不休”,这“促织”便是蟋蟀的别名,其声之细密不绝,真如织机穿梭。
古人曾言“夏虫不可语冰”,来形容人的见识短浅。可冰是冰、虫是虫,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浪漫,各自有各自的注解。虫固然不理解冰的冰清玉洁,冰又岂能读懂虫那一场短暂却绚烂的生命呢!这卑微而宏大的合唱,本身就是对“生之须臾”最壮丽的注解。比起那无言的、恒久的寒冰,这短暂却炽热的鸣响,难道不更值得敬畏?
夜深露重,乡野沉入了梦乡。身后的田野,虫鸣依旧鼎沸,却仿佛悄然转换了韵律,那此起彼伏的声浪,不再仅仅是喧嚣,而渐渐汇聚成一种悠长而温柔的合鸣。如同无数清凉的溪流,从四野无声地漫溢过来,簇拥着我归家的脚步。
试想,枕一溪流水入睡是什么感觉。
一溪流水,跟车水马龙显然是不同的。我在想这个问题。本质上它们都一样,是由一种振动而产生的声波,通过空气或者固体或者液体的介质,传导到你的耳朵,震动你的耳膜。当我们在听到流水的时候,是流水在呼唤我们的耳朵,在抚摸我们的身体。
但是,当我睡在城市中间,汽车的马达、汽笛,以及那些广场舞的电喇叭,不过是用利爪在攻击我们的耳膜。
回到老屋,窗外那盛大的虫鸣依旧执着地透入窗棂,未曾停歇。它们不眠不休地歌唱着,闭上眼睛,那无数细碎而宏大的声响便化作了潺潺凉意,沁入四肢。
虫声似流水,潺潺淙淙,漫过田野,漫过老屋,也漫过了我的梦境。这一晚,我亦安稳地宿于这无边无际的虫鸣之上——宿于这清凉、生生不息的声之流水之上。
在这样的夏夜,我真想把这乡间的一席虫鸣送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