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扑在窗棂上,黄香跪在父亲床前,把铜炉里的炭火拨得更旺些。九岁的他瘦得能看见腕骨凸起的形状,单衣下透出嶙峋的肩胛,却将刚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角。父亲咳了两声,他立刻把冻得发紫的手伸进被窝,轻轻揉着老人冰凉的膝盖。
"香儿,来。"父亲的声音像枯叶簌簌作响。黄香钻进被窝时,草席的寒气刺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用胸口贴着父亲的后背,直到冷硬的被褥渐渐泛起暖意。父亲转过身来,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见他浑浊的眼里浮着水光:"孝不在形而在心,往后..."
二十年后的雪夜,尚书令府邸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黄香握着朱笔的手突然一颤,墨迹在奏章上洇开,化作模糊的泪痕。案头放着三封家书,第一封说父亲染了风寒,第二封说汤药不进,第三封只有歪歪扭扭五个字——阿翁想见你。
北风卷着雪片扑进回廊,侍从追出来时,只看见绯色官服消失在马厩方向。黄香策马冲进风雪,官帽不知何时落了,发髻散开像团墨云在身后翻涌。二十年前背着药篓上山采灵芝摔断腿时没哭,殿试时被世家子弟讥讽"寒门竖子"时没哭,此刻冰碴子混着热泪却在脸上冻成薄壳。
老宅门前的灯笼在雪幕中晕开暖光,黄香踉跄着扑到床前,官靴在青砖上拖出两道泥痕。父亲的手比当年草席还要冷,他解开衣襟把那双枯手贴在心口,就像小时候钻进被窝那样蜷起身子。药炉在墙角咕嘟作响,七岁的儿子黄琼踮脚去够药吊子,铜柄烫得小手通红也不肯松。
"让为父来。"黄香接过药碗,在父亲干裂的唇边吹了又吹。老人忽然睁眼,浑浊的瞳孔映着烛火,竟亮得惊人。黄香感觉胸口的手动了动,忙俯身去听,却听见三十年前母亲下葬时,父亲教他念的《孝经》:"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
五更梆子响时,枕着他臂弯的老人没了声息。黄香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直到晨光染白窗纸。黄琼捧着热粥进来,看见父亲正在给祖父更换朝服,玄色衣襟上还沾着昨夜融化的雪水。
七日后朝堂之上,年轻的天子看着奏章皱眉:"丁忧三年?爱卿可知尚书令之职..."话音未落,黄香重重叩首,玉笏触地声惊得梁间栖鸟振翅。他额间沾着香灰,孝衣下的麻绳磨出血痕:"臣父临终时,以《孝经·开宗明义》相赠。孝道乃立身之本,若臣夺情留任,何以教化万民?"
又是二十年后的清明,黄琼扶着父亲登上江夏祖坟。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里,黄香指着新立的"孝廉碑"对孙儿说:"昔年你们曾祖病重,先帝特许宫中太医问诊。"他摩挲着碑文上"忠孝两全"四个字,山风掀起雪白须髯,"后来祖父奏请设孝廉科,便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治国之道不在严刑峻法,而在..."
忽然有温热的小手钻进他掌心,五岁的孙儿仰着脸问:"就像阿爷每晚给我捂脚那样吗?"黄香怔了怔,山雾在眼眶里凝成水珠。他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九岁的自己蜷在父亲背后,听着北风把《孝经》的字句刻进骨血。
暮色渐浓时,祖孙三代沿着青石阶缓步而下。黄琼回头望去,只见残阳给孝廉碑镀上金边,恍若当年祖父床前的那盏油灯,在苍茫暮色中亮着永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