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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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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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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

老城的秋总是来得陡峭。寒露刚过,风穴寺的塔铃便裹上了铁锈色的风。我踩着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狗尾草,拐进文庙西街时,斜阳正卡在鸳鸯瓦的齿缝间,把整条巷子切成明暗交织的伤疤。布囊里的汝瓷碎片,天青釉面上似乎还粘着北宋的月光。

老裁缝铺的木板门咯吱作响,二十年前的腊月在此处裂开缝隙。我仍记得你指着冰裂纹梅瓶说"这开片像极了豫西的黄土皴",鼻尖冻得通红呵出白气,在玻璃橱窗上晕开一团湿润的往事。此刻那些水汽凝成褐色的霉斑,正顺着墙根爬上博古架,吞噬着我们曾抚摸过的每一道釉色。

摩挲你曾用过的茶盏,一不小心掉在八仙桌上,清泠的响声惊醒了梁间燕巢里未南迁的孤燕。突然想起当年你送的那箱从未打开的放在杂物间的汝瓷,箱子早已腐烂,我用驼毛刷扫去碎瓷上的陈土,突然在瓶腹位置触到粒硬物——半粒红豆嵌在釉层深处,裹着层玻璃质的泪膜。那年你在试验窑前,偷偷把相思子扔进釉料桶时,可曾料到它会穿越三十个春秋,在这个暮色里烫伤我的指腹?

穿堂风卷着梧桐叶闯进后厨,灶台上煨的羊肉汤咕嘟冒泡。我对着虚空举起豆绿釉酒盏,看暮色在盏中酿成浑浊的泪。这是你教我鉴瓷的法子,"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可如今盏底的冰裂纹里爬满茶垢,倒像是没来得及烧完的那窑瓷器,永远困在了窑变的瞬间。

院角的石榴树突然爆开颗裂果,猩红的籽粒溅上西厢房的小窗。恍惚间看见1998年的自己正在窗下写信,墨水冻住了就呵气融化,信笺上满是你教的窑变术语。那些寄往你学校的航空信封,如今是否还卡在哪个邮局的积尘里?就像当年我们偷偷埋在校后老槐下的胭脂盒,被树根绞成了片片铜绿。

夜雨来得急,砸在瓦当上迸出青灰色的雾。我慌着收晾忘在在后院的衣服,却碰倒了桌旁多年未动的花瓶。那些未施釉的陶胎在泥水里翻滚,像极了分手那夜我们在窑厂摔碎的试验品。雨幕中忽然闪过道电光,照亮东墙根那排倒扣的匣钵——你刻在钵底的"天青等烟雨",正被苔藓啃食成模糊的疤痕。

子时的更梆穿透雨声,我在博古架底层摸到半截蜡烛。火苗窜起的刹那,满屋瓷器突然泛起幽光:月白釉玉壶春瓶上的缠枝莲在游走,天青釉盘里的云纹正翻涌。最骇人的是那尊残缺的奉华尊,修补过的冲线处渗出暗红,像极了你在修补时划破手指的那个黄昏。

五更雨歇时,满院积水晃着零碎的月。我把碎瓷一片片包起,放进那个装着《汝窑志》的书箱内,残存的支钉却刺破了"志"字。晨雾中忽然传来悠远的叫卖声,却是早起的卖浆人推车经过。他筐里的粗瓷碗碰出叮当响,让我想起你总说的"民窑器有烟火气",可我们终究成了官窑里的落灰供器,在完美的开片里冻裂了温度。

走到望嵩门时,城墙上新刷的标语正在剥落。洗耳河上漂着几盏早放的河灯,烛火在瓷片间明明灭灭。我掏出那粒釉中红豆奋力一掷,看它在水面弹跳三次,惊起只失群的大雁——这该是最后那只传书的鸿雁了,它盘旋的轨迹正把天空割成纷乱的冰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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